我们同是二奶,但比起我来,你的情况就好多了。我那该死的男人……打我,不给我自由!我愤怒,可一句话不敢说。你还可以写,把你的愤怒发泄出来,可谁来帮我呢?(俺是二奶,2007年1月17日)
身为二奶的阿珍是否应该把她的故事写出来并在网上传播,论坛参与者却各执己见。一组人认为阿珍表达自我不惜暴露自己身份的勇气可嘉,值得人佩服尊敬。在他们看来,阿珍此举是走向自省的宝贵的一步,对于个人抑或社会有着显著意义:
其实你应该早点把你的经历写出来,引起公众对二奶这个问题的关注,找到解决的办法。(一个女子,2007年1月23日)
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写出来是需要勇气和信心的。那么,如果阿珍因为自信的写作从而获得信心与独立又有什么不可呢?(shiyiisme,2007年1月15日)
尽管许多回复表示支持阿珍写作,但故事中大胆的性描写和她张贴的“写真”照片让网友深感不安。他们认为这些描写没有必要,并且担心照片会被“不怀好意者”利用。事实上,他们只关心阿珍的心路历程和对未来的打算。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是很善良的人。阿珍虽为自己进行了辩护,最终还是采纳了他们的建议,不过这时不少人已经失望地“离开”论坛。
同时,有些网友批评阿珍不应该公开自己的隐私,因为网络是公共场所。作为隐私,阿珍的“脏事”也许还可以忍受,但在公共空间里传播必须被禁止。因为阿珍“不健康”的帖子可能会造成污染,并且给那些“未经世事”的年轻人带来负面影响(爱吧落凡,2006年1月16日)。这构成了一些参与者质疑阿珍动机的部分原因。
(二)阿珍是假的
“假阿珍”话语从一开始就可以观察到,但随着阿珍在工厂和人才市场的遭遇被证实“很真实”,该话语逐渐减弱。然而,当越来越多的问题 / 矛盾被网友们指出时,“假阿珍”的声音重新出现并逐渐加强。最后,迫于压力,阿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伪身份”。
而在参与者看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我们首先观察到“二奶应该漂亮”话语。一些网友表示,女人能被有钱人包养,达成金钱和身体交换的协议,那她们的身体应该有足够的吸引力。在一些网友眼里,阿珍不漂亮,他们不相信相貌如此普通的女人能受到男人的青睐:
她不是二奶……这么丑的女人……谁愿包养她?(骗人的,2007年1月16日)
另外,我们还观察到“二奶应该保持沉默”的话语。有的论坛参加者认为,当二奶是件耻辱的事情,一个真有如此经历的女人应该设法掩盖自己的身份,而不是在公共场合暴露她“肮脏的一面”:
如果她们真的想发泄什么,她们应该把它写在日记里,然后慢慢地感受、思考,再做判断。(thuasha,2007年1月16日)
然而,更多的质疑指向阿珍可怜的教育背景和娴熟的写作技巧之间的巨大反差。“二奶 / 阿珍应该不会写作”是其中最强大的话语。阿珍声称自己十七岁就出外打工,没有受过良好教育,这个年龄的女孩在农村最多只能完成初中学业。可在有的论坛参与者看来,阿珍流利的写作以及广博的知识,足以超过许多大学毕业生:
你只是个初中毕业生,可是你文章好得都可以在核心期刊上发表了。(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2007年1月16日)
五、抗争与妥协
“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对抗。”{14}在相同的策略之内,往往可以看到不同的甚至相互矛盾的话语的存在。正因如此,处于主体位置中的社会主体才有可能凭其权利说话。实际上,在个人层面与居支配地位的权利的对抗恰好是“生产不同知识形式的第一个阶段;或者说,在不同的知识形式已经存在的情况下,这样的对抗则是争取个人战胜话语并逐渐增加他们的社会力量的第一阶段。”{15}从前两节可以看出,阿珍和论坛参与者生产的话语把阿珍置于不尽相同的主体位置,阿珍对于各种霸权话语的抗争与妥协为我们理解二奶现象提供了宝贵的知识。
(一)全球工厂与城乡二元
很显然,社会转型随中国改革开放接踵而至,从而在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方面造成的巨大改变,是论坛的参与者都不陌生的经历。“残酷的现实”话语就是他们意识到不断加剧的社会不平等——贫富、城乡和男女男科——的直接反映。表面上,市场机制的引入是以公平的机会和竞争为前提,即如果努力工作,就可以赚够钱过上有尊严的生活。然而,被资本主导的市场经济以及依然存在的城乡二元格局和家长制却意味着,“不平等但公平”的市场逻辑在社会某些群体中,比如打工妹,无法正常发挥作用。女性、农村背景、缺乏足够的教育和职业培训,使其享受不到同等的工作机会。她们被置于社会的最底层,遭受霸权话语的压制,而她们的抗争带着悲剧的意味。
阿珍选择离开农村也许可以被看作是盲从的结果,或是对不幸家庭生活的逃避,然而她迫切地希望并最终留在城市则显示出她不是一个“温顺的身体”(docil body),而是讲究策略的行动人(agent)。阿珍与城市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就遭遇隐身于香水、口红还有时装里的现代 / 城市生活方式。她对这些奢侈品的向往并非如一些参加论坛讨论者所批评的那样是出于虚荣,而是她强烈地需要改变自己的心理诉求。她需要一个现代身份,需要在所居住的城市找到归属感。这种“自我技术化”(self-technologizing)正是权利的核心,现代主体性的产物。{16}一个人若要建立新的身份,反抗霸权话语,就必须向她过去的身份宣战。
然而,国家、资本以及阿珍自身的性别,联手摧毁了她依靠自身劳动改变命运的梦想。廉价的(女)劳动力建造了中国这个全球工厂,而它带给个人的却不仅仅是惊喜。阿珍的悲剧不是个人的,而是整个打工阶级的——当整个社会笼罩在“金钱万能”的霸权话语之下,当全球化的车轮滚滚碾过,个人的反抗难免以失败告终。正因为如此,阿珍赢得了同情与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