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什么话?我当然会记得,我豆子怎么会是那种薄情寡义,升官忘本的人呢?当我心无杂念,干脆利落地拍着胸脯给她打保票时,梅子笑了,笑得很开心,很动人,当然也很少见。在记忆中梅子很少有开怀的时候。
我被懂事的梅子打动了。以为她能从此走出这意为着不仅是辍学而是人生巨大转折的阴影,我为她感到高兴。但梅子的笑没能持续多久。
初中的最后一个暑假是在骄傲、失落与心痛中度过的。
骄傲的是自己的升学,失落的是梅子的落榜,而心痛的是不知道梅子遭受了什么样的打击对我也封闭了心灵,从此让我痛失多年好友。
事情是这样的。
因为梅子的考场失利,再坚强的女孩也难免在人生的巨大转折点面前谈笑自如,那段日子梅子很消沉。
但梅子比她娘幸运的是,生活在他们家里那个游游荡荡的男人毕竟是她亲爹,虽然在生活的磨砺下他表现得不是很尽人情。这会儿,还是应了一句老话“人心都是肉长的”,他竟良心发现,破天荒地关心起女儿来。
晚饭后,梅子爹把梅子叫到跟前:“梅子,别老这么憋屈着,明儿个出去上你乡下叔叔那儿透口气,好好玩几天,家里的事儿我做。”
梅子妈知道了自然也高兴,忙不迭地替梅子打点出门的衣物。
梅子呢,也想着是该调节一下心情了,出去玩两天,回头找个活儿干,安心挣钱养家。
于是第二天一早,梅子出了家门。
五天后梅子回来了。她走时没有忘记跟我道别,回来后却没过来找我。
不知怎么,这五天里梅子走时清秀苍白的面孔,美丽的眼睛,她冲我浅浅的笑,还有转身时与她十六岁的年龄不大相应的高挑的身材都常常浮现在我眼前,让我怜惜。
梅子的妈妈其实是个挺漂亮的女人,梅子几乎继承了她所有的优点,温柔、美丽、沉静,还有姣好的身材,一点也不象她爸。
关于梅子临行前的记忆就这么留在心里,不,现在想来,应该说是永远刻在了心底。也难怪啊,自那以后,梅子完全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也从此走出我的视线,并将我赶出她的心房。
听说她回来了,我就去看她。见到我,梅子只是心不在焉地冲我点点头,让我坐。我看她的眼睛红红的,好象刚刚哭过很久。我试图问她原委,做了很多无谓的努力,却再也没能找到可以让我们沟通的话题。
我看看梅子妈,这个可怜的女人跟我一样,也是一脸茫然。没办法,我只能壮着胆子问梅子爸,谁知他又恢复了常态,对梅子的怜爱之心不知在何时跑回爪哇国了。他只是哼了一声:“谁知道?一回来就哭,房盖都要哭蹋了,烦不烦?”
我不敢再言语。坐了一会儿,没趣地回家了。
从这天起,梅子再也没有主动见过我。我硬着头皮去看她,她也不跟我说什么,我看得出,梅子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有的只是恐惧、绝望和失神。梅子的这种反常也曾让我想到,梅子她该不会是遭人……
但又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我使劲摇头,哪会那么倒霉呢,梅子一直象个笼中之鸟,这么多年来他爹好容易发一次善心,让梅子放放风……再者说,梅子是去她亲叔叔家呀。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猜不透,也想不明白,但梅子从此不再拿我当朋友了,我再也不能象过去一样轻易地走进她心里,分享她的快乐,分担她的痛苦。
梅子是一个人把苦悄悄地咽回肚里。我只恨没有一把万能的钥匙,开启她的心灵,帮助她,疼爱她,保护她。天知道我当时是多么希望能作她一生一世的挚友。
我象失恋的人儿一样,被失望、不甘和迷惘、落魄诸多复杂的心绪缠绕着,折磨着。我一次又一次地努力,试图打开梅子的心结,但梅子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我。
一个月后,学校开学了。我也终于带着那个假期留下来的遗憾,带着些许的忧伤走向新生活。
重点高中的生活很紧张,校方要求新生全部住校。我虽不习惯,也没办法,只好随着其它同学一刻不停地忙着上早自习,出早操,上课,吃午饭,午休,再上课,吃晚饭,上晚自习……一天忙得团团转。晚上躺在床上想起梅子,不过因为太累,又很快地睡着了。第二天,又是一样的生活,周而复始。
开学两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我第一次回家。一进门,妈就告诉我,梅子似乎有点不对劲,好象精神失常。
我顾不上喘口气,也顾不上对梅子爸多年来遗留下来的恐惧心理,一溜烟跑向梅子家。进门的第一眼,我就呆住了。
梅子披头散发地坐在床沿上,原先白皙的脸现在只能说是脏兮,比两月前瘦了许多。她娘在旁边哭,一脸茫然的倒是她。
一扭头,梅子看见我,眼睛亮了亮,一把拉了我:“呀,是豆子,快来坐!”然后瞅着我傻笑:“嘻……嘻嘻……”。
笑得我直发毛。这当口,梅子她爹进来了,头一回主动向我张了口:“豆子回来啦!快劝劝俺家梅子,自打那次从乡下她叔家回来就开哭,早上哭晚上哭,有时候好好地呆着呆着就哭了,也不知哭个啥?”梅子爹深深地叹了口气,看来,这老头——年龄可能够不上,但看起来是够老的——真的对梅子开始担忧了。
呷了一口水,梅子爹跟我絮叨开了,十多年来对我说的话加起来都没今天这么多。我慨叹,跟人生百年相比微不足道的短短两个月时间竟可以对一个人改变这么大,也许这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吧。
此时坐在我对面的梅子爹倒真象一个和善的老人了,他跟我说,“梅子起先只是哭,任谁怎么问也不说,到后来,不总是哭了,有时也笑笑,大伙儿以为她好了,没想到变成了今天的哭哭笑笑,别是疯了吧!”
老头颤颤巍巍,哆哆嗦嗦地说完最后这句话,就六神无主地,拿我当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样看着。
弄得我心慌气短,一阵颤栗。可怜的梅子,可怜的梅子妈,现在又多了一个可怜的梅子爸。而我,我又能说什么,我只能说不会的,梅子不会疯,只能自欺欺人的安慰他。
其实也不光是他,安慰的也还有自己。
然后,我拿了梳子笨拙地给梅子梳头,用湿毛巾给她擦把脸,又递一条干毛巾给她那因为聋哑听不到也说不出反而更加心焦的可怜的妈妈,就领着梅子出了门。
梅子顺从地跟着我,甚至挽着我的胳膊,将头轻轻靠向我,虽然我的身高还矮她一点儿,这种姿势可能让她觉得更累。
我想梅子在她不很清醒的意识里还是拿我当她最好的最可信赖的朋友,只是面对某种现实的残酷打击她暂时的封闭了她的心吧。这让我一阵感动,也一阵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