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阳具
———读祝勇《旧宫殿》
-----李少白摄影《看不见的故宫》
历史是一座舞台,盛大宽广,凄凉寂灭,尽管它曾一度热闹非凡,大家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无数正剧喜剧和更多的悲剧交替上演,但终于被岁月一点点抹去。后人只能在厚厚的帘幕后,阴暗的角落里,透过那些隐隐约约的回响,推断故去曾经的蛛丝马迹,完成历史的复活。
祝勇明显对这样的隐约有着强烈的不满,以至于到了痛恨的地步。
于是,愤怒在笔尖不断聚集,流淌,干涸之后,留下了一部《旧宫殿》。
这是一把锋利的钢刀,质地坚硬,杀气腾腾。作者奋力一挥,历史华丽的外衣如土顿地,四散滑落。而读者借此,窥见历史苍老脉搏里的污垢和衰败的阳具,像一只被霜打过的皱巴巴的茄子,丑陋无比。
《旧宫殿》作为一篇散文,其篇幅之巨大出人之料。超过五万字的篇幅完全是一部小说的架势。
事实上,这也是一个游离于文体边缘的复杂文本。它有些像长篇叙事诗,有些像文化散文,有些像学术研究,有些像历史小说,局部居然还透出武侠小说的痕迹。这个带有虚构成分的历史文本,形貌显得如此与众不同,令人捉摸不定,并随着叙事的展开,愈发显得神秘莫测,呈现给读者全新的阅读感受。
准确地说,《旧宫殿》是作者用文字精心构建的一座迷宫,它诱惑我走进去,陶醉其中而浑然不觉。它妩媚而毒辣,庄严而污秽,浓彩华丽而苍凉阴郁。而作者,就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窥视着历史,并掌握着每一条通向历史的路径,算计着每一根藏污纳垢的柱子,从而构建出自己文本的建筑空间。
《旧宫殿》的建筑性空间感首先呈现在结构上。该书的七个章节分别标题为:火(上),火(下),宫殿(上),阳具,宫殿(下),血(上),血(下)。在结构上呈现中心轴对称,与中国旧式皇家宫殿有着惊人的相似。这样的结构多用于彰显天子的威严,而作者别具用心地将“阳具”置放在全书的结构中心上,这本身就是对历史的质疑和嘲讽。在这样的隐喻下,作者将权力、暴力和历史纠结在一起,并最终将暴力源头归结于欲望,解构了那些看似庄严后的龌龊和血腥。
在叙事策略上,作者也呈现了建筑空间的多面性和立体型。
仿佛巨大的宫殿中同时打开了无数扇门,我们可以有任意一扇进入,分别得到一个个故事、或静止无声的影像片断;他们独立完整却又彼此相关。
在第一章《血》中,作者讲述了“柏”这个悲情人物的燃火自焚;在第二章《火》中,镜头转了过来,对准了欲望熊熊燃烧的朱棣。在不同的章节中,作者的视角如同电影镜头一样,在不同的任务之间切换,用颇似小说的叙事手法讲述了一个个血腥残忍的故事。对此,洪治纲有着精彩的评述:
“作者动用了一种近似诡秘的叙事语调,像幽灵一样穿梭在沉沉的历史帷幕深处,在不动声色的叙事中,将一场封建皇权的争斗渲染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在那里,我们不仅看到了一种真实的历史潜规则,而且看到了一个在阴谋中崛起的大明王朝脆弱不堪的内心世界。”
在这些叙述中,作者穿插了相当数量的虚构人物,让他们和历史中的真实个体产生交集,这样似真似幻的交织有着相当鲜活的艺术魅力。特别是在《阳具》一章中,故事焦点,是一个不知名的虚构人物,被自己的娘亲送入宫中,给净身师傅“快刀刘”阉割,这样,皇权,天子威严,国家社稷都被一个小太监的视角代替,一种向下,甚至有些卑微的内省式叙事,打破了已故历史被垄断的话语权力。而作者,在这样的不动身色中就完成了隐喻和粉刺,尤以其中二十七节最为出彩,吾不忍割舍,全录如下:
“皇帝是宫殿里住着的唯一长有阳具的人。这有些奇特,尤其在夜晚,在那些品级不同的文武百官们过客般地消失之后,在白天的喧哗之后,七十二万平方米,八千七百零七间房屋的紫禁城内,共计只有一只阳具。这只阳具跃跃欲试,生机勃勃,威武无比,然而巨大无边的空间使它无所适从,茫然不知所向。繁密的后宫存在着某种巨大的空白,这些空白需要皇帝的阳具去填补。这是皇帝的权力,也是皇帝的责任。皇帝的绝对权威要求他的阳具像劳模一样勤勤恳恳,任劳任怨。除开国皇帝外,后世帝王往往生于宫殿,长于宫殿,他们的生命力呈递减趋势。皇帝的活力存在于占有欲和侵略性中,而宫殿对皇帝阳具的优惠待遇,恰好能保持了帝王的侵略性,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侵略性可能微弱到了只能对付女人,一出宫墙九弱不禁风,消弭无形。
都城的核心是皇城,皇城的核心是皇宫,皇宫的核心是太和殿,太和殿的核心是皇弟,皇帝的核心乃是他的阳具。于是,阳具也就成了大殿的核心,皇宫的核心,皇城的核心,都城的核心,乃至整个江山社稷的核心。它如同玉玺,使权力的象征,是一种从未公开的图腾。它衰朽还是昂然向上,牵动着整个国家的命脉。因而,一定要好好保护它,配合它,维护它的权威,使其成为无坚不摧,势如破竹的锋利长矛。
按说皇帝的阳具和贫民的生殖整形没有区别。虽然日呢没以阳具来为它命名,但它通常都喜欢躲在阴暗的地方,思考些不怎么上台面的问题,如同幽暗处的蘑菇,在不被人察觉的地方旺盛生长。如果说有什么区别,仅仅是外包装不同而已———尤其对于那些在皇宫的无限江山中大煞风景的饥民来说,是否拥有布片遮挡他们难堪的私处还很成问题。当时宫殿,却给皇帝阳具提供了用武之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两种不同性质的阳具。皇帝的阳具时他们行使帝王权力,体现帝王价值的重要工具,它暗示着皇帝队于国家社稷的绝对占有,跟百姓那些微不足道的生殖整形比起来,有着无比巨大的附加值。女人,臣民,江山,政治,无不是皇帝的胯下之物,他想操就操,想怎么操就怎么操,不计时间,地点,方式,代价,而且绝不能使用类似操这样的恶俗词语,文雅一点,应叫临幸,即使皇帝是虐待狂,他的每一个动作也不无体现出亲切的关怀和超强的驾驭能力。每一个臣民都应该谢主隆恩,都应为他出色的阳具而作赋颂歌,都应该摆出幸福的表情并且发出充满快感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