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没有企盼的日子里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看着苍绿的大山渐渐变黄变褐变白,一年就这样匆匆地度过了。粗茶淡饭竟然将我养壮了,刚刚来时那个白皙脸孔的文弱书生已经不复存在了。嘴里叼根用旧报纸卷的烟专注地抽着,浓烟滚滚中我理解了这帮曾经被我不齿的男人们简单豁达的内心世界。也许没有了奢望,学会满足现状,很多烦恼就不会滋生。
夜晚刮起了大风,风夹杂了雪粒敲打着窗户。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面对黑暗,习惯了这种孤独寂寞的夜晚。那晚我又做了梦,梦见宝从我面前走过,旁边还有个男人,无论我怎么呼喊,他都不理我,就那样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半夜我从梦中醒来,漆黑的夜中我的泪水悄悄地滑落。我并不伟大,我是个平常的人,我也自私地希望他能守望到春暖花开的日子,然而当我选择了自保而自私地连个解释都没有就离开他的时候我就已经无权再要求他对我的忠贞不渝了。我真的爱他,我要他快乐,当我无法给他撑起避风的港湾时,我希望他的生命中有人替代我。
随即我给自己一记耳光。我在想什么?不就是一个梦吗?我的宝不会放弃我的,至少在他得到解释之前他不会的。在两年前我在深圳和他聊天的时候我们就约定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多么生气,都不能转身就走,一定要谈,谈开了如果感觉两人真的不能继续了,才可以分手。约定这些是为了避免那些因为爱而产生的误会,也为了坚固我们对彼此的信任。今天走到这一步,我没有绝望,我想我的宝也不会,不会的,他一定在那个四十平米的小屋等我回来。一年了,我在怎样的煎熬中度过,我心里是清晰的,麻木得久了就淤积了强大的反抗力量,此时便是。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我要回长春,我要见到宝,哪怕随后便进了铁窗,甚至被枪决。死我是不怕的,只是放不下的情感太多。然而如今这般的苟且偷生和死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彼此杳无音信。我要回去!
清晨起来我便匆匆去找东子,推开木屋的门,发现东子还没有起床,我便准备悄悄关上门退出去。"有事情吗?"他支起上身冲我说,我把跨出门外的一只脚拽了回来,站在门口说:"奥……我是想问问你今天是否进城?" "进城?你想进城?" "嗯!" "太阳城家私广场要的那批型材后天才送,今天……" "奥,那算了!" "你有要紧事么?……要紧就去一趟,花不了多少油的。"他说着坐起身,天!他没有穿内裤,我想忽略这一插曲,可我的目光还是不自觉地盯向那个杂草丛生的地方。他好像发现了我在注视他那神秘的地方,他拽过被角挡掩上了。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怎么这么没有出息。我迅速让目光逃逸,"那我在车上等你。"说着我便掩上门出去了。清早的山里很冷,我将两手交叉捅在袖子里,朝车上走去。昨晚飘了一宿的雪积了半尺后,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我钻进驾驶舱里仍瑟瑟地抖着,我想一定不是因为寒冷,这样寒冷的天气我早已经习惯了,但究竟为了什么我却不很清楚。
我刚来长春的那个冬天,雪经常下而且很大。我和宝在楼下花坛里堆了两个大雪人,没胳膊没腿,但五官却做得很精致,傻傻地相向立着。宝说这是我们两个,样子自然不能丑的,因此把我们家一顿晚餐的蔬菜都装饰上了,还搭上我一顶小丑帽。我说要给雪人插上胳膊,宝说不要,他说没了胳膊我们就不会打架,没有腿我们就无法离开对方。两个雪人一直到开春的时候,在阳光下渐渐靠拢、依偎着化成了一滩雪水,映着太阳的光晖。
东子一边扣大衣的钮扣,一边仓促地上了车。冬天的车不好发动,东子车上车下折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发动着,竟然大冷天弄出了汗。他用手抹了两下,就踩了油门上路了,结果把手上的油都蹭到脸上了,活象画了脸谱。我看着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侧头看看我,一脸茫然,"咋的了?你笑啥?".我没有说话,伸手去给他擦,他明白过来也笑了起来。我擦着他鼻梁上的油污,他斜过眼神看我,目光不经意间碰撞在了一起,我一下子象被念了咒语,牢牢地锁在他的目光里。那黑色的瞳子里象是宇宙黑洞,看不到尽头却极富吸引力。嘎……一脚刹车差点把我甩出挡风玻璃,车停在了一棵大树前。东子望着前面愣了一会神,然后慢慢将车往后倒,重新上了路。一路上他开始专心开车,没有再向我这边投来丝毫视线。我尽可能让大脑休息,不去想刚才的事情。
路上我们又在那间马路旁的小饭馆吃了饭,由于我心事重重,没有吃多少,晚上在小镇上住了下来。山路崎岖,又有雪,车走起来有些困难,开车注意力要很集中,因此人比较容易疲惫。上炕没有多久,东子便鼾声四起。躺在旁边的我望着屋顶,死活睡不着。一年了,不知道在宝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他是否能够撑住。宝啊,我回来了,我就快回来了,你知道吗?东子翻了个身,胳膊搭在了我身上,他沉重的呼洗均匀地吹在我的脸颊上。他确实是累了,他完全可以不送我的,但他没有那样做。我有今天我是应该感激他的,可我从来没有说过,甚至都不去想。我心里的空间只能给宝留着,我不感有丝毫的动摇。人在窘迫的时候最容易感动,我怕自己会被现实击垮,我宁愿孤独地守望着那遥遥无期的希冀。
经过三天的跋涉,我们在傍晚时分到达了长春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我亲爱的长春,我回来了。
第九章
由于大型机动车晚上十一点之前不能进入市区,因此东子只能把车停在市郊的一家旅店前面。东子让我去办事,他晚上就在这里过夜,我按捺着激动的心点点头。他忽然又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一下子愣住了,我回头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眸子里满是憨憨的期待,我说应该会很快, 你睡吧!我逃也似的拦了一辆出租车,消失在他的视线中。我有些难过,不过想想就要见到宝了,便开心起来。等见到宝,我就告诉他这一年发生的一切,明天一早我就和他来感谢东子。我安慰着自己,心情舒畅了一些。
一年的光阴,长春添了好多新楼,商场鳞次栉比的。也许在大山里呆久了,黑暗和寂静中过久了,一下子感觉都市生活很美、很新奇。我象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隔着车窗四处张望着。伺机一脸鄙夷地不时用余光打量我,我这才注意到自己浑身上下穿得简直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大军勾皮鞋前面有点鸭舌状了,身上的那件离开时就穿着的羽绒服已经象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了,头发,哎!想都知道什么样子。算了,我想宝不会在意这些的,只要他看到不要难过才好。
车在街道上穿梭着,我的心象是在过山车上飞驰一般,一阵阵地收紧放松。那家韩餐馆依旧人声鼎沸,那家迪吧门口的门童依旧阳光可爱。车驶过人民广场,绕过般若寺,离爱越来越近了。我的心开始狂跳,我生怕没有见到宝它就会由于激动而罢工。"老弟,到了!"我从裤兜里慌乱地摸出钱给他,说着不用找便下了车。我昂起头搜索着那个熟悉的阳台,有亮光,他在,他在!我跑进了楼门口,一口气跑上了五楼,我气喘吁吁地站在防盗门前忽然犹豫了。我使劲掐了自己一下,确定这一切不是在做梦。然后我理理有些长的头发,把衣襟往一起合了合,舔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深吸了一口气,抓着防盗门的把手撞了两下。没有动静,因为我太紧张了,撞得太轻,也许我自己都没有听清。我把肩膀耸了耸,使劲敲了两下,里面传来男人的声音,"来了!".木门开了,从防盗门的铁栏中我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你找谁?"他警惕地看着我。
"……小宝……在这里住吗?"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愣了。
"什么小宝,你找错了!"他准备将木门关上。
"不会啊,他就住这里啊……" "大军,谁啊?"里面有个男人不耐烦地问。
这声音太熟悉了,尽管我一年未曾听到,可我的心依然能感受到那就是我的宝。我忽然感觉有些眩晕,心脏的跳动开始紊乱。
"小宝,小宝——是我啊!是我。"我上前抓住防盗门冲着里面大喊着,象是一只争取最后释放机会的困兽。
里面走出一个男人,满脸惊恐和狐疑,一边打量着我一边缓缓向门口移来。
"你是……" "宝,对,是我,我就是你的强子啊!"我把挂满泪水的脑袋使劲点着。
他顿了一下,然后走快两步打开防盗门,他张开的嘴动了两下可什么也没说又闭上了,抬起的手也垂下紧紧抓住防盗门,仿佛深怕我把门背走。
僵持了片刻,他说:"我们出去谈吧!"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我的宝吗?他见到我没有开心,没有激动,没有让我进门,让我出去谈。还有那个男人……。我脑袋象用大锤砸了一样,嗡嗡地响着。
"大军,我一会回来。"他回头对那个男人说,然后径自下了楼。
我还愣在那里,直到防盗门沉重的撞击声响起,我才发疯般向楼下追去。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的楼,跌跌撞撞地来到楼下,他站在不远处的凉厅里。那个背影在月光下依旧魁梧,让我想起了他站在窗前啜泣的那个晚上,只是今天我已感受不到他那单纯的心跳,甚至连这个背影似乎都陌生了。我走到他身后,象是等待宣判的囚犯。他转过身看着我,背着月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伸出手摸摸我的脸,忽然一下子把我搂在了怀里,然后放声痛哭着。此时我却不知为什么,心里平静极了,一滴泪水都没有。我闭上眼睛,把头安详地贴在他的肩头,随着他啜泣的身体抖动着。他换洗发水了,好像还喷了点香水,总之已找不到我所熟悉的味道了。时间这东西可真可怕,曾经的生死相守在一年的时间里就被消磨得如此陌生。我仰望苍天,一轮明月高悬,那里的嫦娥是否懂得人间的苍凉?
我为他拭去泪水,扶他坐在凉亭的木凳上,默默地走进他过去一年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