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永华/文
“我的‘二奶’佳佳？”我对着电脑屏幕神经兮兮地说，“我以为这是一个爱情呢，可它只是一个故事！”……
佳佳是我认识的女孩中最神秘的一位。
每次经过龙城花园的时候，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
那一年是我来京的第二年，顺利地和一家图书公司合作出版了一套名叫《天天有爱》的书，分春夏卷和秋冬卷，每篇讲述一个爱情故事和总结一条爱情感悟，共365篇，所以就叫《天天有爱》。出版这套书的那个图书公司的一个编辑部就设在北郊的龙城花园里，离我暂住的回龙观村只有一站的路程，很近也很方便。此后的很多日子，我便经常去那里的编辑部，给他们提供新的图书选题和书稿。
我只是一个写手，只有不停地码字才能让自己的生活不再漂泊。
新的选题很快就确定下来了，是计划出版我的一本原创爱情故事集。在此之前，我也曾随心所欲地写过许许多多的爱情故事，有长有短，有雅有俗，大多都散落在网络之上。如果把这些四处漂泊的爱情故事整理成一本达到出版水平的爱情故事集，那肯定是需要一段时间去修改和重写一部分的。
选题下来后的那天下午，轻风拂面，阳光灿烂，空气中似乎还飘散着某种淡淡的花香，这样让人心旷神怡的日子在记忆中的北京实属罕见。从编辑部出来后，不想回家的我便坐在龙城花园里一处水边绿地的石头上惬意地吹着凉风，欣赏起这北京之北的别墅风情。这时，佳佳就牵着她那条后来才知道叫杰克的黑色藏獒散步到我跟前，佳佳大大的眼睛瞅着我，花朵一样艳丽的脸让我心跳；杰克同样大大的眼睛却冷冷地瞅着我的腿肚子，看样子正琢磨着在哪下口的表情让我心惊。
“这狗怎么这么看我？”我纳闷地问它的主人，“瞅得人腿肚子都打颤！”
“因为你进入了它的片区，”佳佳不冷不热地说，“那个地方，就是它经常撒尿的地方！”
我恍然大悟，起身让座。只见杰克慢条斯理地来到我刚才就座的地方，抬起后腿，快意且旁若无人地排出一汪充足的液体，而后又冷冷地瞪着狗眼瞅着我，它那高高耸立的尾巴旗帜一般挑衅地竖立着。
“真是狗眼看人低！”我嘟囔着撒丫子就跑。
在我近十年颠沛流离的职业写手生涯中，平房和城中村就像贫穷与寂寞一样和我形影不离。而绮丽豪华的别墅区似乎离我的世界很远，不要说有缘走近，几乎是做梦都没有梦到。要不是现在跟我合作的图书公司的一个编辑部就在龙城花园的别墅区，我想我是根本无缘走进那传说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
佳佳和我就这样在北京之北的龙城花园认识了。
我本来的计划是认真地整理出自己的爱情故事集，但我的计划远没有图书公司的变化快，正当我把四处散落的爱情故事整理成一本书的模样时，图书公司却想尽快出版一套关于说话办事处世方面的书。爱情故事于是搁浅，我开始把精力放在了我并不喜欢的那些关于说话办事处世的书稿上。
我写自己并不喜欢的书稿，是因为这些书稿常常能够喂饱我的肠胃。
龙城花园里的人依旧稀少，但这并不影响我每次去那里的时候遇见佳佳。每次经过她的住处，我总能看见她牵着那条名叫杰克的臧獒散步。渐渐地，我和佳佳熟悉起来，知道了她没有上学，也没有上班，独自一人居住在龙城花园的一座别墅里。我一直很奇怪，看样子只有十八九岁的她怎么会一个人拥有那么大一套房子，不用上班，衣食无忧。
我的心开始莫名地波澜起伏。
我的疑问，在我和佳佳一起去过龙城花园对面的北京农学院之后有了答案。
“如果我在上学，现在也该是大一了，””佳佳在看完那排长长的橱窗和花花绿绿的广告栏后轻声地对我说，“也就和她们一样了！”
她轻声地说，静静地望着操场，用那种梦一般迷离的目光看着这个在阳光下弥漫着温馨和充满宁静的校园，看着身边经过的一个个和她一样正值花样年华的少男少女，她的声音幽幽地，带着一种潮湿的感觉。
操场上，一群群天之娇子正在阳光下发泄着他们充沛得明显过胜的精力；幽静的林荫道旁，一对对一双双男男女女在光天化日之下旁若无人且互不干扰地或拥或抱或某个坐在某个腿上唧唧我我，缠缠绵绵地吹着他们的爱情泡泡；小径上，一些单飞的孤鸿哀雁手拿书本或戴着耳机正在化悲痛为力量地刻苦学习奋发图强；身边不时有一个个年轻的学生走过，他们的脸上都撒满阳光和写满激情；偶尔还有那么一两个皱着眉宇，一脸严肃和沉郁的思考型人士飘过眼前……
“你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的？”我纳闷地问。
“他们是学生，”佳佳欲言又止，“而我只是……”
“只是什么？”我愈加纳闷了。
“其实不蛮你说，”佳佳在思考片刻后低着头说，“其实，我只是个被包的二奶……”
我怔怔地看着她，沉默不语。
这样的答案，其实一点也不出乎我的意料，但却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这的确是一个热门的职业，”我在沉默片刻后试图化解尴尬地说，“其实，我们这些写手跟二奶也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二奶被包养的是肉体，而我们被包养的却是灵魂！”
“那你想写什么？”佳佳饶有兴趣地问。
“想写一些爱情故事，”我认真地说，“一些关于真善美的爱情故事，即使它们披着另类的边缘的外衣出现，这与我现在正写的文字相去甚远，几乎毫不相干！”
“那你经历过爱情没？”佳佳忽然问道。
“太多太多，”我哈哈大笑着说，“但都无疾而终，因为我靠自己堆砌的文字根本就养活不起爱情！”
“那要不要把我的故事也写一写？”佳佳呵呵一笑，“我给你稿费！”
“那当然可以啊，”我愤世厌俗地说，“我是写手，写什么都是写，见钱眼开一直是我的生存守则！”
我一直以为佳佳是在开玩笑，所以信口开河地哭诉了一番自己朝不保夕、捉襟见肘的写手生活，那感觉就好像真的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一样。谁知佳佳竟然信以为真，真的就毫不犹豫地取出一万元放在了我的面前，并说那是把她的故事写成一本书的预付稿费。我在瞅着佳佳大大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足足看了整整十几分钟，确信她不是在拿我开涮后大大方方地接受了她的约稿。
我决定拿人钱财，替人写书。
桌子上的很多书籍被我清理干净，Word里的那套说话办事处世的书稿也被我暂置一旁，我以全身心投入的姿态进入佳佳故事的情感之中。和佳佳接触的次数多了，她的故事我也渐渐知道了许多，那些边缘的另类的隐秘的情感让我心动。从一开始我就很清楚，像写佳佳要求的那种另类边缘的书，常规出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我还是决定认认真真地去写，写那本关于一个花样二奶的传奇故事。
在来北京之前，东漂西泊、南流北浪的日子和多次无疾而终的感情，早已让我的心习惯了静如止水，对所有酷似爱情的情感保持远观的姿态。所以我一直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在认识佳佳之后的心里起了波澜。我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想着她，这倒并不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而是在想年轻漂亮的佳佳似乎不应该过这种生活，即使这样衣食无忧的生活方式让她无法割舍。我在思考，有没有一种更为真诚的方法让佳佳看到生命本质的美好，让她心甘情愿地选择另外的生活，哪怕颠沛流离，哪怕贫困辛苦……这样的胡思乱想势必影响到我的码字速度。
我码字的速度越来越慢。
佳佳的故事在我的脑海里乱成一团，我知道自己根本就无法进入一个花样二奶的情感世界，即使我是那么真诚地渴望进入。
我一直相信自己是一个很边缘很另类甚至很阴郁的人，但我也相信自己的内心依然盛开着那些关于真善美的花朵，否则我也不会用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去完成那一篇篇真诚的文字。我以一副君子的模样和佳佳保持着联系，发乎情，而止于礼。很多的时候，我会给佳佳讲述我生命中出现的那些让我感动的故事，自己的或别人的，听到的或看到的，我异想天开地认为这些真诚的故事会让佳佳心有所动，心动到她有朝一日能够反省和检查自己的生活和情感。
我把佳佳诉说的故事添枝加叶地写到两万字的时候，已是2004年5月的某一天，北京的风沙开始肆虐地吹。我在迎面袭来的风沙中去找佳佳，想让她看看我写的故事是否符合她的心意。一路吹来的漫天飞舞的风沙，无法抑制地让人对北京这个大而陌生的城市有了些许的迷茫和无奈。
在路过龙城酒店的时候，我透过宽大明亮的落地玻璃，忽然无意中看见了佳佳正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坐在一起，那个男人还将他的手亲昵地搭在她的肩膀，佳佳竟然无动于衷。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包养佳佳的大款？我站在橱窗前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想着想着，忽然心静如水，我感到近在咫尺的佳佳竟是那么的遥远和陌生。过了一会，我看见佳佳站了起来，和那个男人出了饭店，然后上了停在外面的一辆小车。
寂寞和失望倾情而泻。
我悻悻地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
点起一根烟，打开一瓶啤酒，我看着电脑上乱七八糟的一堆文字，在琢磨着要不要继续再写佳佳的故事。佳佳诉说的故事，不是我想要的故事，尽管我已经东拼西凑地完成了两万多字。我想来想去，找不出继续写她故事的理由，我更找不出不写她故事的理由。正当我跟啤酒和香烟纠缠个没完没了的时候，却意外地接到佳佳的电话，问我怎么不去给她看稿子了。
我重整旗鼓，鼓起勇气朝佳佳约好的地方赶去。
到了那里，我大吃一惊，佳佳正和那个老男人坐在一起，身边还有一位中年妇女，他们微笑着看着我。我正想转身就走，却听到佳佳喊我的声音。
“我以为是你一个人呢！”我对她说。
“当然不是，”佳佳的脸上出现难得的笑容，“那是我爸妈，刚从国外回来，因为过几天我要和他一起出国……”
“你不是说你没家吗？”我纳闷地问。
“骗你呢！”佳佳呵呵一笑。
“那你的故事也不写了？”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
“不写了，”佳佳呵呵一笑，“那些故事其实都是我瞎编的！谢谢你这段时间能陪我聊天！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找个人陪我聊天！看你跟我的狗都那么熟了，我没有理由不跟你熟起来啊！”
我心不在焉地和佳佳简单地聊了几句，忽然感到了有点不自在，我再次为自己又要无疾而终的书稿叹息。我想我真的应该静下心回头去写和文化公司合作的选题，继续合作那套我并不喜欢的说话办事处世却可以让我的生活不再感到风雨飘摇的书稿。
我去了久违的编辑部，里面已经变得冷冷清清，原本二十余人的座位空出了许多。我问老总选题一事，老总说书市不景气，原先的出版计划只能推后，猴年马月才能出版就不得而知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
惟有转身离去。
在我路过佳佳住处的时候，我第一次忍住没有去看那幢价值数百万的别墅周围还有没有那个熟悉的曾经让我心动却如隔千里的身影。我出了龙城花园，百无聊赖地一路晃悠到回龙观村自己的暂住地，无聊地看了一会楼顶的鸽子后，又无聊地回到屋子打开自己的电脑。我在清理完电脑上多余的东西后准备清理邮箱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了佳佳刚刚发给我的一封邮件：
亲爱的写手：
原谅我讲给你的故事都是我杜撰的，只是因为无聊。自从我的父母离婚后，我就一个人回到了国内，住在我父亲买来的那套别墅里，只想在这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静静地度过一段时间，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我没有想到，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却认识了边缘和另类的你，我被你对文字的执著精神所感动，也为你被我编造的故事的理解所深深感动。尽管是编造的，可你却理解了，这让我很是感动。在相识的这段时间，我了解了一些你的情况后，很想帮帮你，只好编造出让你给我写书的念头，然后理所当然地给你稿费。现在，我的父母终于复婚了，我真的很开心！谢谢你能陪我走过这么一段阴郁的日子！你给我讲述了那么多爱情故事，真的善的美的，让我很受感动。我想，男女之间，除了爱情，或许还有另外一种感情，可以平静地相忘于江湖，如君子之交般清淡如水，如萍水相逢般聚散随缘，都可以默默地爱与被爱，默默地理解和信任，默默地在心里装满真心祝福，挥一挥手，让云淡风清，让花开花谢。
你的“二奶”：佳佳
“我的‘二奶’佳佳？”我对着电脑屏幕神经兮兮地说，“我以为这是一个爱情呢，可它只是一个故事！”
我在神经之余忽然感到了烦躁不安，我觉得自己完全有理由再下楼去门口的小卖部买几瓶燕京啤酒和一包中南海香烟，至少我应该为佳佳不是传说中的二奶而真心祝福，或者为她曾经对我默默的帮助而感动。
浅蓝色的烟雾在我的面前继续袅袅升腾翻滚，泡沫丰富的液体继续落入我的胃中，我在准备开始一堆文字的时候需要先结束另一堆文字。
我毫不犹豫地删掉了电脑里那部已经写了两万多字的关于一个花样二奶的书稿，我知道这样的故事并不是我和佳佳都想要的故事。我想，亲爱的佳佳，既然我不能为你写一本书，那就至少该为你写一篇爱情故事吧，一篇关于你的爱情故事，一篇与爱情无关的故事。
醉意朦胧中，我在键盘上敲打出了一行字：
爱情是个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