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经典系列小说:红杏出墙 作者:[法]左拉 《红杏出墙》序 言(1) 埃米尔·左拉 我曾天真地相信,这部小说可以免去序言了。我生性直言不讳,即使对我写的东西里最微小的细节也从不放过。我希望自己无需事先作出什么解释就能被正确理解和评价,看来似乎是错了。 评论界以粗暴和气愤的声调来对待这本书。某些正人君子在同样一本正经的报纸上装腔作势,表示厌恶,仿佛要用火钳把它扔进火里去。有些文艺小报,只会每天晚上传播别人的私隐和风流艳事,居然也捂住鼻子,大喊龌龊和闻到腐臭味了。对这种态度我丝毫也不抱怨,相反,我为我的同行的神经竟像少女般那么过敏而高兴。显然,我的作品该由我的批评家评议,他们可以觉得它恶心,于我是无可奈何的。我所遗憾的,是那些读着《红杏出墙》脸红的、腼腆的记者之中似乎没有一个人理解这部小说。倘若他们真的理解了,也许他们的脸会红得更厉害,但是,如果我能亲眼看见他们反感得在情在理的话,至少,我的内心还能得到满足。一些正直的作家也在大叫大嚷,侈谈道德沦丧;但当我确信,他们本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大喊大叫时,世上就没有比听见他们的喧嚣声更令人气愤的了。 所以,我必须亲自把我的作品奉献给我的批评家。在此我只是说:这仅仅是为了避免往后招来任何误解。 在《红杏出墙》里,我想探讨人的内在素质,而不是外部性格特征。这就是本书的全部含义。我选择的人物,他们都是完完全全受自己的神经和血型支配的,他们没有自由意志,他们生活中的每一个行为都由自己躯体的生理本能带动,泰蕾斯和洛朗是衣冠禽兽,如此而已。我想方设法步步深入,探求这两个野蛮人情欲的潜在作用、本能的冲动以及每一次神经发作之后出现的精神错乱和失常。我书中的这两位主人公的爱情只是出于生理的需要;他们所犯下的谋杀罪行是通奸的结果,他们选择这样一个后果,就如狼杀戮绵羊那样心安理得;最后,我不得不说,他们的所谓的悔疚,实际上只是一次器官紊乱的结果,一次濒于崩溃的神经系统的反叛。他们一点灵魂也没有,对此,我感到非常满意,现在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希望,人们从一开始就明白,我有一个科学探索的目标。当我的两个主人公——泰蕾斯和洛朗被虚构出来后,我就乐于给自己提出一些问题并加以解答。比如,我试着对这两个气质不同的人物之间的离奇的结合作出解释,我试图指出一个多血质的男子在与一个神经质女子打交道时所产生的深深的困惑。只要细心读这部小说,就可发现每一章都对心理上的奇异现象作了研究。总之,我只有一个愿望:假设存在着一个坚强的男人和一个贪欲的女人,在他们身上寻找其兽性,甚至只看其兽性的一面,把他们投入到一个暴烈的悲剧之中,并且小心翼翼地记录下他们的感觉和行为。我只是在两个活人身上做了外科医生在尸体上进行的解剖工作而已。 当我做完了这项工作,全身还沉浸在追求真实所带来的巨大的享受之中时,众人却纷纷指责我写此书的唯一目的是描绘一幅幅淫秽的画面,这的确令人很难受。有些画家毫无欲念地临摹裸体,一旦某位批评家声称这些作品中活生生的肉体玷污了自己的心灵时,这些画家无疑会惊置不已。而我的情形就与这些画家相仿。只要我在写《红杏出墙》,我就忘记了周围一切,整个身心都在描摹生活中种种准确而微小的细节,全神贯注地去分析人的机械本能。这时,我向你们担保,对我而言,泰蕾斯和洛朗残忍的爱情没有什么伤风败俗的,没有什么能诱发我产生邪恶的情欲。假设一个画家面前横卧着一个裸女,他只是想着如何把这个女人的形体和色彩真实地移植到画布上,这时,在画家的眼中,这个女人的个人品性消失了。我与他一样,我的主人公的人情味也不复存在了。因此,当我听说有人把我的作品看成是污泥、秽血、垃圾和罪恶的渊薮时,我真是惊诧莫名了。我谙熟批评界的漂亮花招,我本人就玩过;然而,我得承认,从四面八方来的攻击却多少有点儿使我不知所措了。即使不说捍卫它的话,也居然没有一个同行能解释我的书!大家异口同声地说:“《红杏出墙》的作者是一个可鄙的歇斯底里狂,他以描绘色情为乐趣。”在这部大合唱中,我期待着有一个人说:“不!这位作家只是一个心理分析家,他在分析人的腐败时忘掉了自我,之所以会忘记,只是像医生在解剖台上忘却自我存在一样。”但我却失望了。 请注意,我毫不为这部作品乞求舆论界的同情,照他们的说法,这部作品与他们精细的感官相悖。我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奢望。我惊讶的,仅仅是我的同行们把我说成是一个文学败类,他们见多识广,本该看上十页便明白一个小说家的意图何在,现在,我只是谦卑地哀求他们在将来能看清我的本来面目,并按照真相与我讨论我的作品。 理解《红杏出墙》要立足于观察分析的立场上,并且,向我指出我真正的错误所在本是一件易事,无需捡起一把泥土,并以道德的名义把它扔在我脸上。这仅仅需要在评论上有一点智慧和一些总体的思考。在有关科学的问题上,斥之以不道德,是毫无意义的。我不知道我的作品是否不道德,但我承认,我可从未关心过把它写得干净些或肮脏些。我从未想过把卫道士们在本书里发现的肮脏的东西写进去;就是我每写一个场面,甚至是最狂热的场面时,也只是带着科学分析的好奇心理去写的;我不认为我的批评者会在本书里找到一页真正的不堪入目的内容。我没有为那些印数动辄上万的粉红色小册子和描绘一些艳闻秘事的书籍准备什么,那些对《红杏出墙》所反映的真实感到恶心的报纸却热衷于推荐这一类书。 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红杏出墙》序 言(2) 一些辱骂,许多糊涂文章,这就是我到目前为止读到的关于我的作品的全部评论。在这里,我说出这句话仍是心平气和的,就如同一个朋友某一天私下问我,对批评界对我所持的态度有什么想法时,我也曾这样对他说。我曾向一位才华出众的作家抱怨同情我的人太少了,他对我说了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您有一个很大的缺点,以致将使所有的门户都对您关闭,那就是您不能与一个傻瓜交谈几分钟,而不促使对方明白他确是一个傻瓜。”此话大概有其道理;我指责批评界不聪明时,我感到自己犯了错误,可我不能克制住自己,不对他们的短浅的目光、盲目的断语和混乱的思维表示蔑视。当然,我指的是一般的评论家,他们以所有愚蠢的文学偏见评论作品,不能站在人性的高度上评论,而这正是理解一部有关人性的作品所应该持有的观点。我从没见过如此拙劣的表现。小小的批评界借《红杏出墙》面世的机会对我挥舞的几拳,如同以往一样落了空。他们打错了方向,他们为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伶的艳舞喝彩,然后却冲着一次心理研究大嚷不道德。他们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想懂。只要他们为自己的愚蠢而惊恐时便会要打人,他们总是会只管往前打去的。无缘无故地受攻击是令人沮丧的。现在,乱拳像瓦块似地纷纷朝我头上落下,我还不知其原因。我想,我若真的写了一些肮脏的东西,受到这样的惩罚是罪有应得,我将会愉快地接受。 现在,似乎只有两三个人读懂、理解我的这本书。我心甘情愿聆听他们的教诲,我相信,他们在未洞悉我的意图、正确估价我努力的结果之前是不会信口开河的。他们不会大发文学上的道德和贞操的空洞的滥调;在这艺术上自由的时代,他们会承认我有自由选择题材的权利,他们只是要求我写出有良知的作品,并且知道,愚昧只能对文学的尊严有害。可以肯定地说,我在《红杏出墙》中所孜孜以求的科学分析不会使他们措手不及;他们从中可以发现现代的方法和通常的探查的手段,本世纪正醉心于此以便洞察未来。不论他们的结论如何,他们会接受我的出发点:我在研究人的肉体和气质在环境作用下所发生的极大变化。如此,我便遇见了真正的评论家,遇见了一些诚心诚意地寻求真理的评论者,他们既不幼稚,也没有假廉假耻,看见赤裸裸、活生生的解剖作品也不会表现出恶心的样子。真诚的研究像火一样净化一切。眼下,我正饶有兴味地想象法庭是什么样子,当然,在法庭面前,我的作品是微不足道的;但我将为它呼吁全部严肃的批评,我倒真希望这部作品从法庭上下来时被涂满了黑杠子。真能这样的话,我至少可以深深地庆幸,自己所受到的评论是自己所做的尝试,而不是自己未曾做过的。 现在,我仿佛听见了伟大的判决了,这是革新了科学、历史和文学的自然主义批评:“《红杏出墙》对一个极为特殊的现象作出了研究;诚然,现代生活的戏剧没有如此恐惧和疯狂,而是更轻松些。这样的现象是本书的次要方面。作者想把自己观察到的细节点滴不漏地表现出来,这就使全书显得更加紧张和惊心动魄;另一方面,这部作品没有具备心理分析小说所要求的明快的风格。总之,作家如要现在写出一部好作品,他就必须以更广阔的视野观察社会,描绘它的各种变化着的侧面,尤其要运用一种清晰而自然的语言。” 我本想用三言两语回报那些由于天真和不真诚而引起的令人难以容忍的攻击,但我现在觉得,我该先与自己交谈。当我长时间握笔沉思时,我不再写下去了,因为我知道读者不喜欢我这样做。倘若我有决心和闲暇写一篇宣言的话,也许我会捍卫一位记者在提到《红杏出墙》时所宣称的“腐朽的文学”。然而,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有幸成为自然主义作家群中的一员,他们有足够的勇气和干劲写出一些优秀的作品,这些作品本身就具有说服力。某些评论过于偏颇,才会逼使小说家去写序文。由于我喜欢明了透彻,不慎写了—篇序言。既已写出,我现在请求那些聪明的人原谅我,因为他们本能看清事物的本质,无需别人在大白天给他们点燃一盏灯。 《红杏出墙》1(1) 在盖内戈路尽头,若人们从码头走来,便会看见新桥街。这其实是一条狭长而晦暗的弄堂,从玛扎里纳街一直延伸到塞纳河路。弄堂至多有三十步长、两步来宽,地上铺着碎裂的已经松动的淡黄色石板,经常发出浓烈的湿味,上面用尖顶玻璃天棚盖住了,玻璃积满了污垢,显得黑乎乎的。 在夏天晴朗的日子里,当闷热的阳光灼烧着街道时,一条淡白的光线,从肮脏的玻璃天棚上射下来,在这狭小的弄堂里投下可怜的影子。在恶劣的冬季里,那些雾濛濛的早上,从玻璃天棚投到粘湿的石板上的,就只是一片猥琐而邋遢的暗影了。 左边,几间阴暗、低矮的店铺半埋在地下,像是被压垮了,不时冒出一阵阵逼人的寒气。它们分别是旧书店、玩具店和纸板店。陈列的货物都蒙上了一层灰尘,在昏暗中毫无生气地躺着。小玻璃块拼合成的橱窗,使货物映出淡绿色的奇怪反光。再往里看,在这酷似洞窟的店铺里边,有奇形怪状的阴影在蠕动。 右边,沿着整条弄堂,砌着一堵墙。对面的店主们把狭长的货架靠墙放着。一些大概二十年来一直弃放在这里的不知名的货物,被一溜排开在货架细长的木板上,木板都漆上了非常难看的褐色。一个专卖假首饰的女店主占了一个货架,货架上有一只桃心木制成的盒子,盒子上铺着一层蓝色的丝绒,她精心地在里面摆上了一些只值十五个苏①的戒指。 ① 法国辅币名,相当于二分之一个法郎。 越过玻璃天棚,乌黑的墙继续向上升去,墙面敷着粗劣的灰土,像是患了麻风病似的,疤痕累累。 新桥街可不是散步的胜地。人们取道这里,只是为了少走弯路、节省几分钟而已。路过这儿的都是一些忙忙碌碌的人,他们唯一关心的就是走得更快些。在这里,时常可以看到系着围裙的小伙计、带着活计的女工、腋下夹着大小包裹的男男女女,还有一些老头,他们在从玻璃顶棚外投进来的黯淡暮色中拖着步子行走。成群的孩子们从学校出来后,也很快涌到这里,木鞋在石板上踏得震天响。从早到晚,石板路上终日响着杂乱的脚步声,令人心烦意乱。没有人说话,也没有谁停留下来,每个人都忙于自己的事情,低着头,匆匆地赶路,不向店铺投射一瞬目光。店主们总是以不安的神态注视着这些行人,最难得的是有时居然奇迹般地,会有几个闲人在他们的货架前停留下来。 入夜之后,三盏煤气灯透过笨重的方形灯罩照着整个弄堂。那吊在玻璃灯罩里的煤气灯嘴,向玻璃罩吐出黄褐色光斑,并将惨白的微弱光圈散向四周。它们闪闪烁烁地颤动着,仿佛随时都要熄灭似的。弄堂充满阴森凶险的凄惨景象,巨大的阴影铺盖在石板上,腥湿的风从弄堂口吹来,真可以说这里是摇曳着三盏吊丧灯的一条地下墓道。对煤气灯给他们的橱窗送来的暗淡的光照,这些店主已是心满意足了。在铺子里,他们只点上一盏盖有灯罩的油灯,把它放在帐台的一角,以使路人得以分辨出这些在白天都显得阴森森的洞穴里摆设的东西。在一顺排黑洞洞的铺面里,有一家纸板店的橱窗在闪烁:从两盏叶片形灯里射出的黄橙橙的火焰穿破了黑暗。在另一边,一支蜡烛插在高高的玻璃罩里,以它星星点点的烛光照亮了一只只假首饰盒。店铺的女主人两手拉着她的披肩,在柜台的里端打盹。 数年前,在这家店铺的对面,也有一家小店,它那暗绿色门板的每条缝隙里都散发着潮湿的霉气。在又长又窄的一块木板招牌上,刻着“妇女杂货店”几个黑字。在店门玻璃上用红色的字母写着一位妇人的名字:泰蕾斯·拉甘。从店门进去,左右两旁是里面衬贴着蓝色纸的玻璃橱窗。 就是在白天,行人的眼睛也只能勉强分辨出那些陈列在昏暗光线中的商品。 一边摆着一些零星的织物,如两三个法郎一顶的筒状褶裥罗纱无沿帽,平纹细布的衣袖和衣领,还有一些手工针织品,长短袜和背带。每件东西都已泛黄,悲惨地挂在一个铁钩上。这样一来,橱窗里看起来好像塞满了白色的破布碎片,在透明的夜色中显得十分凄凉。也有几顶崭新的帽子现着耀眼的白色,在橱窗板上的蓝纸映衬下,显得非常醒目。一根金属杆上挂着有色短袜,给灰白色的轻纱和模糊的棉布加上了几点暗淡的色彩。 在另一边更为狭小的橱窗里,分层陈列着一团团绿色毛线、缝在白卡纸上的黑钮子、各种尺寸和颜色的盒子、带淡蓝色圆衬垫的缀着钢珠的线网、一把把毛衣针、刺绣的模型、一卷卷饰带,以及整堆整堆黯然无光的物品,它们躺在这大概已有五六年了。一切色调,在这弥漫了腐朽霉气和灰尘的橱窗里,都化为肮脏的暗灰色。 夏天,将近中午时,强烈的阳光炙烤着街道和广场。这时能够看到在那个玻璃橱的女帽后面,有一位神色严肃、脸色苍白的少妇的侧面。在阴暗的店铺里,大致显露出了她的神情。她额头低而干瘪,连着一根尖细的鼻梁,嘴唇就是淡红色的薄薄两片,下颌短而刚劲,由一条丰腴的曲线和颈项相连。她的身体消失在阴暗里,只有脸部显现出来,脸色苍白无光,一双睁得大大的黑眼珠嵌在里面,仿佛不堪忍受厚密的褐发的重压似的。她一连几个小时栖身在女帽中间,一动也不动。潮湿的金属架已在帽子上留下了斑斑锈迹。 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红杏出墙》1(2) 晚间点起油灯后,可以看到店铺的内部陈设。这铺子面积很大,但并不太深,在一端有一张小小的柜台,在另一端,一架螺旋形楼梯通向二楼。四周贴着墙排列着玻璃橱窗、货柜和绿纸箱。四张椅子和一张桌子算是全部家具了,整个店里显得赤裸裸的、冷清清的。未拆包的货物紧紧地挤在各个角落里,包装纸泛着杂乱的颜色。 通常,在柜台后面坐着两个女人:一个侧影严肃的少妇,一个在瞌睡时还面带微笑的老太婆。后者大约有六十岁上下,灯光下,她那张肥胖而温和的脸显得苍白。一只硕大的虎斑猫蹲在柜台一角,望着她打盹。 在旁边较低的地方,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坐在一张椅子上看书,或与少妇低声交谈。他长得瘦小、孱弱,举止有气无力,浅黄色的头发毫无光泽,胡须稀少,脸上布满了褐斑,像是一个多病而又被宠坏了的孩子。 十点钟不到,老太婆醒了。他们关上店铺门,全家都上楼去睡觉。虎斑猫发出一串表示满意的声音,跟在它的主人后面,每上一级楼梯,就把头向栏杆磨蹭一下。 二楼的住室共三间,楼梯直通兼作餐室的会客室。餐室的左边,一只陶瓷火炉装在墙壁凹进去的地方。对面摆了一个餐橱,沿着墙壁摆了一排椅子,一张没有铺台布的圆餐桌位于餐室中央。里面,在镶玻璃的板壁后边,是黑黑的厨房。在餐室的两侧,各有一间卧室。 老太婆吻过儿子和媳妇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猫就在厨房的一张椅子上睡下了。这对夫妇进了自己的卧室。这间卧室还有一扇门开向阶梯,阶梯下的一条甬道可通到弄堂。 时常患寒热病的丈夫立刻上床睡觉了。这时,少妇打开窗户,把外边的百叶窗关上。她在那里站了几分钟,对面是涂着泥灰高大、黝黑的墙壁,它堵在弄堂上面。她向这高墙投射去茫然的一瞥,又像哑巴似地,怀着厌恶的冷淡心情,一言不发地回到床边。 书包网 《红杏出墙》2(1) 拉甘太太原是凡尔农①一家妇女用品店的店主,她在这个小城镇的小店里生活了将近二十五年。在丈夫去世几年之后,她感到厌倦,便把所有的家产卖了。她的私蓄加上变卖所得,使她手头有了四万法郎款子。她把这笔钱存进银行,每年能得到两千法郎的利息,这数目已很能满足她的需要。她过着隐居的生活,对人世间的欢乐和劫难全然不知,她为自己安排了一种与世无争、怡然自得的生活。 ① 塞纳河沿岸的一个区政府所在地,在爱弗厄县境内。 她以每年四百法郎的租金租了一座房子,这座房子的花园一直延伸到塞纳河畔。这是一所幽闭、僻静、多多少少有点修道院气味的住宅。一条狭窄小径通向这坐落于大草场中间的隐蔽之所。房子的窗户朝着塞纳河和对岸荒凉的小山包。这位已年过半百的老太太把自己关进这孤僻的房子里,守着她的儿子卡米耶和她的侄女泰蕾斯,享受着隐居的安适和乐趣。 那时,卡米耶已有二十岁了。但他的母亲还像对一个小孩子那样宠爱着他。卡米耶自幼病魔缠身,母亲百般爱抚、关怀他,从死神那儿把他夺回来。面对孩子一次又一次地患上的寒热病和其它病症,拉甘太太和这些要夺去儿子的可怕病魔连续苦斗了十五年,她以精心的照料和慈爱的心肠一一战胜了它们。 卡米耶渐渐长大了。虽从死亡中被拯救了出来,但反复的冲击使他的肉体受尽折磨,多灾多难的卡米耶的成长受到了阻碍,他长得很矮小,非常虚弱。他细瘦的四肢动作迟缓,有气无力。就因为卡米耶身体单薄、弱不经风,他的母亲就格外爱护他。当她温柔地注视他的苍白可怜的小脸时,便以胜利者的自慰心情想着:自己曾十次以上地给了儿子以生命。 卡米耶难得不生病时,就到凡尔农的一所商业学校里上课。他在这所学校里学习拼写和算术。他的知识仅限于四则运算和一点肤浅的语法知识。后来,他还补习了书写和簿记课。每当有人劝拉甘夫人把儿子送去上公立中学时,她就会吓得浑身打颤,她知道儿子一旦离开自己身边,就一定会丧失生命的。她说书籍会害死她的宝贝。因此,卡米耶始终没有什么知识,而他的无知似乎又使他多了一个弱点。 十八岁那年,仍然无所事事的卡米耶对母亲的疼爱腻烦透了,便进入一家布店去当伙计,每月挣上六十个法郎。精神上的不安使他忍受不了闲散的生活。现在,他埋头在这机械的工作中,整天弯着腰查看货单,耐心地计录着每个数字,做那数目可观的加法,内心却感到平静多了,身体也反倒好些了。晚上,他精疲力尽,头脑空空,在精神麻木之中,他感受到无穷的快意。为了进布店干活,他不得不和母亲大吵一场,因为母亲本想永远把他留在自己身边,要他永远躺在床上,免受生活的磨难。年轻人竟以一家之主的身份说,他要求工作就如其他孩子索要玩具一样,这是本能和天性的需要,并非出于尽责之心。母亲的溺爱使他产生强烈的自私心。他以为自己爱着哀怜、抚慰着自己的人们,其实,在他的内心,他过着孤独的生活,只爱自己的舒适,并以种种可能的办法,增加自己的享受。一旦拉甘太太的温情和爱抚激起他的厌恶时,他就一头扎进可以使他摆脱药罐药水的简单工作中。傍晚,从店铺回家,他就和表妹泰蕾斯到塞纳河畔散步。 泰蕾斯转眼快满十八岁了。十六年前的一天,拉甘太太还开着妇女用品店时,她的兄弟,德冈上尉,从非洲的阿尔及利亚回来,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来找她。 “你是这个孩子的姑母,”他微笑着对她说,“她的母亲死了……我不知拿她怎么办,把她交给你吧。” 拉甘太太抱起了孩子,对她笑着、吻着她粉红色的脸蛋儿。德冈在凡尔农住了一个礼拜,他姐姐对他留下的这个女孩没有多问。她只是大体上得知,可爱的小女孩出生在奥兰①,她的母亲是一个漂亮的土著女人。上尉在临行前一刻,交给姐姐一张身份证书,证书上承认将泰蕾斯过继给她,并使用她的族姓。他走了,人们再也没有见过他,几年后,听说他在非洲被人杀死了。 ① 北非阿尔及利亚著名的沿海城市。 泰蕾斯与卡米耶同睡一张床,她在姑母的爱抚下长大了。她的身体很强健,可也像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那样被人照料着,吃着表哥服用的补药,住在病人居住的温暖的卧室里。她往往长时间地蹲在火炉前沉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火焰。这养病般的身不由己的生活,使她常常处于孤独和沉默之中,养成了低声说话和无声走路的习惯。她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沉默着,睁着的眼睛里只有茫然无神的目光。然而,当她举手或抬足时,人们就会发现她动作敏捷而轻柔,肌肉结实且有力,在她那驯服的肉体里,蕴藏着一种力量,一股激情。一天,她的表兄一阵虚脱跌倒了,她一下把他扶起来并抱到合适的地方。她发挥了力量,脸上也焕发出炽烈的光芒。禁闭式的生活,强加给她的死气沉沉的生活规律,并未削弱她那精悍而健壮的体质,只是使她的脸色有点白里带黄而已,这使她在暗处几乎显得有点丑。她常默默走到窗前,望着对面披满金色阳光的房屋。 当拉甘太太卖掉了家产,到河边的小房子里隐居后,泰蕾斯内心充满了喜悦。以致姑母反复对她说:“别出声,安静地呆着。”她只好小心翼翼地把热情亢奋的本性深藏起来。她以无可比拟的冷静掩饰着内心强烈的冲动。在表兄的卧室里,她时常感到自己是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孩子,但她装得心平气和,严肃持重,举止温柔,说话也像老太婆那样含而不露。实际上,一旦她看见公园和泛着白光的河流,以及绵延起伏、一直伸延到地平线的青翠的山冈时,她就产生一种要奔跑和呼喊的原始冲动,感到心在胸膛内咚咚跳动。可是,她的脸上却不露一点动静。而当姑母问她是否喜欢这处新居时,她也是笑而不答。 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红杏出墙》2(2) 从此,对她来说,生活就变得比较有趣了。表面上,她仍像往常一样,举止轻柔,表情沉静而淡漠,她依然像是一个在病榻上长大的孩子,可是,她的内心生活却是炽热而兴奋的。每当她一个人呆在草地上、河岸边时,她就像动物那样腹部向下贴在地面上,把乌黑的眼珠圆睁着,弯起身子,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她能这样一呆就是几个小时,什么也不想,一任烈日噬咬着她,把手指插进泥土里也使她感到一阵阵快意。此时,她有着疯狂的幻想:她以挑战的神态注视着咆哮的河流,幻想着河水就要向她扑来,击向她,于是,她挺起身子,准备自卫,愤怒地盘算着如何才能战胜波涛。 晚上,泰蕾斯平静而沉默地留在姑母身边,做着针线活。在从灯罩里渗出来的黯淡的灯光下,她的脸仿佛睡着了一样没有表情。卡米耶埋在沙发中,还在想着他的帐目。只有偶尔零星的几句话,才打破这个昏昏欲睡的家庭的宁静。 拉甘太太带着善良而宽慰的心情凝视着她的孩子们。她决定让他俩成亲。她总把儿子当成垂危的人看待,每当她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去,把儿子孤零零地留在世上受罪,心里就会颤抖起来。这时,她就打算依靠泰蕾斯。她对自己说,这个姑娘留在卡米耶身边将会是一个细心周到的保护人。侄女总是从从容容,忠心耿耿,使拉甘太太产生无限的信任。泰蕾斯是如何照顾儿子的,她全看在眼里。她希望把她赐给自己的儿子,做他的保护天使。这婚姻在设想之中已经成为决定了。 孩子们也早就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结成夫妻的。这个结局在他们看来是必须的、必然的,他们就带着这样的想法长大了。在家里,当议论到这门亲事时,就像说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情那样平常。拉甘太太总说:“等泰蕾斯满二十一岁就办婚事。”于是,他们就耐心等着,既不着急,也不害羞。 因疾病而贫血的卡米耶体验不到年轻人冲动的情欲。在表妹面前,他仍然是一个孩子。他亲吻她时,就像亲吻自己的母亲,是习惯的礼节,一点激情也没有。他只把她当成一个要好的伙伴,在他烦闷时可以解闷,生病时还能替他煎药。当他们一起玩耍时,他把她抱在怀里,总觉得在抱着一个男孩,他的肉体丝毫没有异样的感觉。在这样的场合里,他从未想过去亲吻神经质地笑着挣扎的泰蕾斯热呼呼的双唇。 姑娘似乎也始终是冷淡的、无感觉的。有时,她的大眼睛会认真而安详地看他几分钟。这时,只有她那两片嘴唇有一些微小的颤动。她以坚强的意志使自己的表情始终是温和而亲切的,休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当听到别人议论她的婚事时,她立刻变得严肃端庄,只是用点头表示同意拉甘太太所说的一切,而卡米耶却在一旁酣然入睡了。 夏日的下午,这两个年轻人常跑到河边去。卡米耶讨厌他的母亲对他没完没了的关心,他要反抗,他想奔跑,躲开她的温存爱抚,这只能使他郁郁不乐。这时,他就把泰蕾斯拉上,纵容她打斗,让她在草地上滚爬。一天,他摊搡着他的表妹,把她推倒在地,少女一跃而起,动作敏捷得像一头野兽,她的脸兴奋异常,两眼发亮,张开双臂扑向她的表哥。卡米耶却害怕得溜倒在地上。 几年又过去了。转眼,结婚的日子最终到了。拉甘太太把泰蕾斯拉到一边,向她交待了她的亲生父母,并且讲述了她的身世。姑娘安静地听着,而后拥吻了姑母,一句话也没说。 晚上,泰蕾斯没有走进楼梯左侧自己的闺房,而是走进了右侧表哥的卧室里。这一晚使她的生活完全改变了。第二天,当这对夫妇走下楼时,卡米耶仍然满脸病容,他不紧不慢地还是只顾着自己;而泰蕾斯也依然保持着她温柔的冷漠和沉默得可怕的克制态度。 《红杏出墙》3(1) 婚后一星期,卡米耶向母亲明确地宣布,他打算离开凡尔农,到巴黎去生活。拉甘太太惊叫着反对,说她早已把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她可不愿意节外生枝。这一次,她的儿子发作了,威胁说,倘若她不满足他的愿望,他会立即病倒下去。 “以往我从来没有违背你的计划,”他对她说,“我娶了表妹,你给我什么药我就吃什么药。今天,我有一个想法,这是最起码的了,你至少也得听我一次……我们就定在月底动身。” 当夜,拉甘太太失眠了。卡米耶的决定搅乱了她原有的安宁,她对于生活就要改变非常难过。不过她渐渐恢复了平静。她想,这对年轻的夫妇总要有孩子的,到时,她那点儿财产就不足以养活全家了。应该再挣些钱,生意还得继续做,还得为泰蕾斯找个实惠活计。 第二天,她已作好了走的准备,并设想了一个新生活的计划。 吃午饭时,她又是高高兴兴的了。 “我们就这么办吧,”她对两个孩子说,“明天我就去巴黎,我去找一家小铺盘下来,泰蕾斯和我重操旧业,卖个针线什么的。我们就有事可做了。你呢,卡米耶,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你去晒太阳或是找一个工作都随你的便。” “我去找工作。”卡米耶答道。 实际上,驱使卡米耶离开凡尔农的唯一动机是他那不着边际的抱负。他想在一个大公司里任职。当他在梦中看到自己穿着西装背心,露出丝光塔府绸袖子,耳边夹着水笔,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时,高兴得脸都发红了。 母子俩没有征求泰蕾斯的意见。她一向是唯唯诺诺的,因此她的姑母和丈夫当然也就无须和她商量了。他们去哪儿她就去哪儿,他们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毫无怨言,从无责备,她甚至装出自己不知道挪动了地方。 拉甘太太来到巴黎,径直来到新桥街。凡尔农的一位老姑娘把自己的一位亲戚介绍给拉甘太太,这位亲戚在弄堂开了一家妇女用品店,她早已打算把店卖掉。拉甘太太觉得店铺小了点儿,光线也有些暗。然而,当她走过巴黎的大街时,熙熙攘攘的马路、富丽堂皇的商店橱窗把她吓坏了。还是这条狭窄的弄堂,这些简陋的铺面,能使她想起往日自己开的那家店铺,那是多么悠闲自得啊!在弄堂安家,她觉得同在外省过日子一样,能够自如呼吸。她想,亲爱的孩子们生活在这个偏僻的角落也会感到幸福的。店铺里的设施及标价低廉的货品,最终使她下定了决心,人家以两千法郎把一切都作价卖给她了。底层店堂和二层住家的租金每年只要一千二百法郎。拉甘太太手头足有四万法郎的积蓄,她盘算着,用积蓄的年息就足以买下店铺里的东西,付清第一年的租钱。而且,卡米耶的薪水和用品店赚的钱足够应付日常开支。这样,她就无需动用她的积蓄,而且可以使资本增长起来,敛聚家财,留给日后的孙儿孙女们。 她精神焕发地回到凡尔农,逢人就说她在巴黎市中心找到了一块宝地,一个舒适的窝。在一连几晚的闲谈中,弄堂里那个潮湿、阴暗的店铺在她嘴里渐渐变成了天堂。在她的脑海里,她觉得这个铺子宽敞、舒适、安静,具有许许多多无可比拟的好处。 “啊!我的好泰蕾斯,”她说,“你会看见我们住在那个地方有多幸福!楼上是三间漂亮的卧室……弄堂里尽是行人……我们用货物把橱窗布置得漂漂亮亮的……去吧,我们不会烦闷的。” 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女店主的那副劲头又在她身上重现了。她已提前训导过泰蕾斯,做小本生意应如何进货、如何出售,又是如何捞油水的。终于,全家离开了塞纳河畔的住宅,当晚,他们就在新桥街的店铺里安了家。 当泰蕾斯走进这个将要伴她终生的店铺时,仿佛觉得陷进了一个潮湿的地洞中。她感到一阵恶心,恐惧得直发抖。她呆呆地看了看潮湿肮脏的弄堂,然后爬到楼上去,在每个房间里察看了一下。这些空荡荡、连一件家具也没有的房子,显出一副衰败、破烂的景象,看了让人不由得感到凄凉、寒心。她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没说,她好像被冻僵了。姑母和丈夫已经下楼了,她就坐在一只箱子上,双手僵硬,喉咙里抽噎着,但却哭不出声来。 拉甘太太此刻觉得十分难堪,自己做了那么些美梦,现在真是羞愧难当。她还是竭力为自己找到的房子辩解。每有一处缺点暴露时,她总有办法搪塞过去,她对房间幽暗的解释是天气不好,并肯定说只须打扫一下就会好的。 “嗯!”卡米耶回答道,“这一切都很合适……况且,我们只在晚上才到楼上去。我么,在晚上五六点之前是不会回来的……你们两个嘛,你们时时在一起,也不会感到烦闷的。” 倘若这个年轻人不是把希望寄托在他那温暖舒适的办公室的话,他是永远也不会同意住进这类陋室的。他暗想,白天他在办公室里是暖和的,至于晚上么,他早早钻进被窝就得了。 整整一个礼拜,店铺和住房仍然是乱糟糟的。打第一天起,泰蕾斯就坐在柜台后面不再离开一步。拉甘太太对泰蕾斯懒散的态度感到十分惊讶,她原以为年青的媳妇会千方百计美化自己的房间,在窗台上放些花,要求用些新的糊墙纸、窗帘和地毡的。然而每次当她提出任何装修意见时,她的侄女却平静地答道:“没什么意思!这样不是挺好么?这儿不需要任何奢侈。” 《红杏出墙》3(2) 结果还是拉甘太太忙前忙后整理房间,才显得有了些条理。泰蕾斯见她不断地在自己眼前晃动,终于不耐烦了,她请了一个女佣,迫使姑母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 卡米耶闲逛了整整一个月也没能谋到一个职位。他尽可能不呆在店铺里,成天在外面游荡。他烦恼极了,有时甚至说要回到凡尔农去。后来,他总算在奥尔良铁路公司谋到一个职位,每月挣一百法郎。他终于实现了他的理想。 每天上午八点他就出门了。他沿着盖内戈街往下走,直到码头。然后,他就把两手插在口袋里,沿着塞纳河,从法兰西学院一直踱到动物园。这长长的路程,他每天要走两次,从未感到厌烦。他看着流淌的河水,有时停下来看着木筏顺流而下,不想任何事情。他也时常在巴黎圣母院前站定,默默地看着圣母院四周围了一圈的脚手架,这一根根巨大的木头不知为什么会让他这么感兴趣。路过供酒码头时,他还看一会葡萄酒港口,计算一下从车站驶来了多少辆出租马车。傍晚,他的头昏沉沉的,脑子里尽是从办公室听来的荒唐故事。如果不急于赶路,他就进入动物园,还要去看看熊。他在栏杆前俯下身子,目光追随着摇晃着笨重的身子走来走去的老熊。他喜欢这些笨重的野兽,他的嘴张得很大,眼睛睁得极圆,呆呆地望着这些野兽,看见它们摇晃着身体,他感到一种愚蠢的快意。到最后,他决定回家了,于是挪动脚步,可是路上的行人、车辆和商店又会使他挪不开步。 他回到家就吃饭,饭后立刻看书。他买了布封④的许多书,这些书尽管枯燥无味, ④ 法国18世纪的博物学家和作家,著作甚丰。 但他还是规定自己每天晚上必须读完二三十页。他还读十生丁一分册的梯也尔①的《督政府 ① 梯也尔,法国政治家。 的第一帝国史》,此外,还有拉马丁②著的《吉伦特派兴衰史》,以及一些科普读物。他自认 ② 拉马丁,法国诗人,作家,政治家,他写的这部著作曾在当时引起巨大反响。 为在努力自学。有时,他强迫自己的妻子听他念几页文章或一些小故事。看见泰蕾斯居然整晚若有所思似的一声不响,却不想找一本书来读读,他觉得十分奇怪。他打心底里认定,妻子是一个缺乏智慧的女人。 泰蕾斯总是不耐烦地排斥书籍。她宁愿无所事事地呆着,目光凝滞,神情恍惚。同时,她依然显得十分温和顺从,她的全部心愿就是克制自己,使自己变成被动的、讨人喜欢的工具。 店铺的生意进展缓慢,每个月的赢利都差不多。顾客都是附近的女工们,每过一会儿通常就会有一个姑娘走进店堂,购买只值几个苏的货物。泰蕾斯嘴角带着机械的微笑招呼顾客,重复着相同的几句话。拉甘太太则灵活,话也多,能吸引、挽留住买主的自然是拉甘太太。 三年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静地过去。卡米耶没有一天不去办公室,他的母亲和妻子也很少离开店铺。泰蕾斯生活在沉寂、压抑中,冷漠地注视着身边的一切。每晚带着凄凉的心情进入永远冰冷的被窝,而从每个早晨开始又是同样空虚的一天。 《红杏出墙》4 每个礼拜四的晚上,是拉甘太太一家接待客人的时候。他们在餐室点燃一盏大油灯,在炉上坐一壶水准备沏茶。这可是家里的一件大事,这天晚上与其他时候不同,就像在过节一样,他们要十一点钟才上床。 拉甘太太在巴黎遇见了一位名叫米肖的老朋友。米肖原来在凡尔农的警察分局当了二十来年的警长,与拉甘太太同住在一幢房子里。当年,他们相处甚欢,后来,寡妇卖了家当,搬到河边去住后,他们就渐渐不相见了。几个月以后,米肖也从凡尔农迁居到巴黎,住在塞纳河街,安享每年一千五百法郎的退休金。一个雨天,他在新桥街与他的老女友邂逅相遇,当晚,他就在拉甘家吃了饭。 礼拜四就这样成了接待客人的日子。退休的警长每周按时赴约。后来,他把儿子奥利维埃也带来了。这是一个高个的小伙子,三十岁,长得干瘦,娶了一个非常矮小、行动迟缓、病恹恹的老婆。奥利维埃在警察局治安办公室谋了一个职位,年资三千法郎,对此卡米耶嫉妒得不得了。打第一次来,泰蕾斯就不喜欢这个神情冷漠的小伙子。奥利维埃却以为,他和虚弱多病的妻子能光临开在这偏僻弄堂的这家小店,就算是抬举他们了。 卡米耶也请来了一位客人,他是奥尔良铁路公司的老职员,名叫格里韦,已在此工作二十年了。格里韦是一等伙计,每年挣两千法郎,他负责给卡米耶办公室的职员分配工作。卡米耶对格里韦相当尊重,他梦想着十几年后,格里韦死了,由他来替代格里韦。格里韦欣然接受了拉甘太太的邀请,他每个礼拜都准时到达,从不爽约。半年后,周四的拜访对他就成了一桩义务,他去新桥街,就像每天要去办公室一样,纯粹是本能驱使。 从此以后,聚会就变得非常有趣了。七点钟,拉甘太太点燃炉火,把油灯放在圆桌中央,旁边放上一副骨牌,再把放在碗橱里的茶具擦洗一遍。八点钟,老米肖和格里韦在小店门前相遇,一个从塞纳河街来,另一个从玛扎里纳街来。他们进店之后,大家一齐到楼上去。所有的人都围着圆桌坐定,等候总是迟到的奥利维埃和他的妻子。他们来后,拉甘太太斟茶,卡米耶把骨牌从盒子里倾倒在漆布上。各人都专注于自己手里的牌,除了骨牌的碰撞声,听不见其它声响。每打完一局,大家总要争辩两三分钟,然后又陷入只有击牌声才打断的沉寂中。 泰蕾斯玩牌时心不在焉,这使卡米耶大为不满。她把拉甘太太从凡尔农带来的虎斑猫弗朗索瓦抱在身上,一手抚弄着猫,另一只手拿骨牌。每礼拜四的聚会对她不啻是一种苦刑。她时常借口身体不适或头疼得厉害,不再打牌。她把一只胳膊放在桌子上,手撑住面颊,透过朦胧黄雾里的灯光,半梦半醒地呆望着姑母、丈夫以及邀请来的客人们。所有这些人都使她感到愤怒,她愤怒的目光从这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越看越厌烦。老米肖苍白的脸上缀满了红斑,这是一张死板痴愚的老头脸;格里韦狭长的脸上嵌着两只圆眼睛,两片薄嘴唇像长在傻子的脸上;奥利维埃颧骨高耸,一颗僵硬平庸的脑袋立在可笑的身体上;至于他的妻子苏姗娜,更是一脸苍白,两眼无神,双唇失血,皮肤松弛。泰蕾斯和这些奇形怪状的人置身在一间屋子里,没发现任何一个有生气的人。有时,她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是在一个墓穴深处,同一具具动作机械的木偶尸体在一起,随着幕后抽动的引线摇头、挥臂、踢腿。餐室浓稠的空气使她喘不过气来,油灯摇曳着淡黄色的微光,那令人不安的寂静和莫名的恐惧渗入她的心灵。 楼下的店门上装有一只小铃,刺耳的铃声报告有顾客前来。泰蕾斯竖起耳朵听清铃声之后,立即飞奔下楼,一面庆幸自己离开了餐室,烦闷似乎由此减少一点。她不慌不忙地招呼顾客,等顾客走了,她就坐在柜台后面,尽可能地躲在这里呆一会儿。她害怕再上楼。眼前看不到格里韦和奥利维埃,这让她感到愉快极了。店堂里潮湿的空气润熄了她连双手都在发烫的火气,她又像通常那样陷入深深的幻想之中。 不过,她不能这样呆太久,卡米耶见她久不上来会生气的。他不理解,礼拜四的晚上她为什么要呆在店堂里,餐室里显然更有趣。于是,他靠在楼道的栏杆上,倾下身子,用目光寻找妻子。 “喂!你在干什么?”他嚷嚷道,“你怎么还不上来?……格里韦交上好运了,他刚才又赢了。” 少妇厌恶地站起来,上了楼,重坐到老米肖对面的位置上。老米肖耷拉着的两片嘴唇露出令人恶心的微笑。一直到十一点,她始终有气无力地瘫坐在椅子里,低下头望着怀里的虎斑猫弗朗索瓦,以免再看见眼前一个个做着鬼脸的、没有灵魂的木偶。 《红杏出墙》5(1) 一个礼拜四的下午,卡米耶从办公室回来,用亲密的手势把一个人推进店堂里,来者是一个身材高大、方肩宽膀的小伙子。 “妈妈,你认识这位先生吗?”卡米耶指着小伙子向拉甘太太问道。 女店主望着高大的小伙子,努力回忆着,竟想不起来。泰蕾斯安静地看着这个场面。 “怎么啦!”卡米耶接着说,“你不认识洛朗?小洛朗,就是那个在尤福斯附近有一块上好麦田的洛朗老爹的儿子……你记不起来了吗?从前我曾和他一起去上学。他的叔叔是我们的邻居,每天早晨,他从他叔叔家出来找我,你还老给他涂上果酱的面包片。” 拉甘太太陡然想起来了,她惊异小洛朗现在竟然长得这么高了。自己已有二十年没有看见他了,她向他谈起许多往事,并以母亲的温柔试图让他忘掉她刚才认客时的窘态。洛朗坐了下来,平静地微笑着,以响亮的嗓音回答问话,一边用从容满足的目光巡视着屋内的一切。 “想想看,”卡米耶说,“这位仁兄也在奥尔良铁路公司做事,已有一年半了,而我们直到今天下午才碰上,才重新认识。铁路公司真是太大、太重要啦!” 年轻的卡米耶说这句话时,瞪着双眼,紧闭双唇。在这部巨大的机器里,他至多是一个小齿轮,但却非常自负。他摇着头继续说道: “嗯,他读过不少书,但他身体很好,已经挣一千五百法郎了……他的父亲送他进了中学,后来又学法律,还学过绘画,不是吗?洛朗。你要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那就打扰了。”洛朗爽快地回答道。 他脱去帽子,在店堂里坐定。拉甘太太跑进厨房去做菜。泰蕾斯一直没说话,她注视着新来的客人。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像样的男人。洛朗高大强壮,一副潇洒的神色使她觉得很新奇。她以一种羡慕的眼神观察着他的面容,低平的额头、浓密的黑发、饱满的双颊、鲜红的嘴唇,不仅容貌端庄,而且有着多血的气质。她又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脖颈上,头颈粗壮结实,显得强劲有力。很快,她又忘情地凝视着他放在膝盖上的一双大掌,手指是方的,握紧成拳想必很大,一定能打死一头公牛。洛朗是真正的农家子弟,举止稍显笨拙,后背隆起,动作稳重而准确,神情坦然而执拗。可以感觉到,他的外衣里面有着滚圆发达的肌肉和强壮结实的身体。泰蕾斯十分好奇地打量着他,从他的两个拳头再移到他的脸,当她的眼光扫到他公牛似的脖颈时,不由得一阵颤栗。 卡米耶将布封的书和十生丁一册的书摆出来,向他的朋友表示他也在学习。然后,仿佛回答一个早就提出的问题似的,对洛朗说: “你应该认识我的妻子吧,你不记得从前在凡尔农和我们一块玩的小表妹了吗?” “我当然认识你的夫人。”洛朗两眼盯着泰蕾斯的脸答道。 这直勾勾的眼神仿佛刺进了少妇的心,她感到有些不自在。她勉强笑了笑,与洛朗和丈夫交谈了几句,就匆匆找姑母去了。她心里已经开始感到一丝痛苦。 晚饭准备好了。大家入座用餐,上了汤后,卡米耶觉得该关心一下朋友的事了。 “你的父亲好吗?”他向洛朗问道。 “我不知道,”洛朗答道,“我们闹翻了,已有五年互不通信了。” “是吗?!”小职员惊呼了一声,他不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事。 “是的,老头子有他自己的想法……因为和邻居们不断地打官司,他就把我送进学校,希望我能成为一名能帮他打赢官司的律师……唉!他的想法可都是非常功利的,在他异想天开时还想得到好处。” “你不想当个律师吗?”卡米耶问道,愈发惊奇了。 “说实话,不想当,”他的朋友笑着说,“两年里我表面上在学习法学功课,为的是从他那里领取每年一千二百法郎的膳宿费。我和中学的一位同学住在一起,他是一位画家,我也开始学起绘画来。我喜欢绘画,这门职业很有趣,而且也不累。我们整天抽烟、闲聊……” 拉甘一家人都惊得睁大了眼睛。 “不幸的是,好景不长,”洛朗接着说道,“老头子知道了我在对他撒谎,停掉了我每月一百法郎的供给,要我回去和他种地。没办法,我就试着画一些宗教油画,可生意很差……眼看自己就要饿死了,我就让艺术见鬼去吧,到处去找工作做……他总要死的,我就等着这一天,到时我就可以不用做事,过着舒心日子。” 洛朗平静地说着。他用几句话就概括地把自己的性格道出来了。实际上,他是一个懒鬼,贪图一切享受,有着多血质者的私欲。这个身强力壮的人什么也不想干,只希望能整天吃喝玩乐,逍遥自在。他只希望无需移动位置,不必去冒风险花费力气,,就能吃饱睡足,恣意纵乐。 律师这个职业让他恐惧,而想到当农民去刨地,他也不免浑身发抖。他投身艺术,是希望在艺术里找到一样懒汉的手艺。在他看来,挥动画笔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况,他相信这就是成功的捷径。他梦想过便宜的享乐生活,在女人堆里纵情淫乐,在沙发床上酣睡,在酒肉中醉饱。只要洛朗老爹还在寄钱,这个梦是可以一直做下去的。然而,已到而立之年的青年意识到贫穷即在眼前时,不得不认真思索起来。他发现自己不能为了艺术至高无上的光荣而接受没有面包的日子。正如他所说,自从发现绘画永远也满足不了自己奢侈的生活,他就让绘画见鬼去了。他的艺术尝试连及格水平都够不上,他用农家之子的眼光,猥琐、迟钝地看着大自然,他在画布上不加构思地堆砌肮脏的色彩,让人无从评说。不过,这个艺术家好在并不自恃,当他决定抛弃画笔时,并没有多少伤感。他只舍不得他那位中学同学的画室,在四五年间,他在这间宽敞的画室里竭尽风流之事,尤其留恋那些来做模特儿、凭他微薄的经济能力就能随意玩弄的女人。这形形色色的粗野的淫乐,极大地激发了他的肉欲。不过,他目前的职员生活倒也自由自在。他像牲畜似的,满足于这样日复一日的工作,既不疲倦,也不用烦神。只有两件事使他不烦恼:一是缺少女人,二是在馆子里十八苏一餐的伙食远远不能满足他贪婪的食欲。 《红杏出墙》5(2) 卡米耶像个傻瓜似的听着,惊奇地注视着他。这个孱弱的青年,身体单薄无力,从未有过情欲的冲动,他幼稚地想象着朋友所说的画室以及那些赤身裸体的模特儿女人。 “这么说来,真有许多女人在你面前把内衣脱掉?” “当然啦,”洛朗微笑着回答,并看着已面色苍白的泰蕾斯。。 “你那时的感觉大概很奇怪吧……”卡米耶带着孩子般的笑接着问道,“我么,我会难为情的……第一次,你大概也显得很愚笨吧。” 洛朗伸出了一只大手,用心注视着手背。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红光在他的脸上泛起。 “第一次,”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我想,我觉得这很自然……这很有趣,艺术这玩意儿,不过,挣不了钱……我有过一个非常可爱的模特儿,一头棕红色的头发,皮肤光滑而结实,胸部很美,屁股很大……” 洛朗抬起头,看见泰蕾斯默不作声,哑巴似的呆在他面前。她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她的黑眼睛就像是两个无底的黑洞,她那半张开的嘴唇间,透出玫瑰色的光泽。她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似的,蜷缩在那里,静静地听着。 洛朗的目光从泰蕾斯转向卡米耶身上。过去的画家收敛住笑容。他做了一个大方愉快的手势,结束了讲话,这些都落在了少妇关注的眼神中。在吃饭后甜食时,拉甘太太下楼去接待一位女顾客了。 桌布掀去之后,一直沉默了好几分种的洛朗突然对卡米耶说: “你知道,我很想为你画一张肖像画。” 拉甘太太和她的儿子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泰蕾斯仍然默不作声。 “现在是夏天,”洛朗接着说,“下午四点我们就下班了,这样我可以在傍晚前来为你画两个小时,一个星期就能完成。” “一言为定,”卡米耶答道,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你就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我将去烫卷发,穿上黑礼服。” 八点钟敲响了。格里韦和米肖走进餐厅。奥利维埃和苏婿娜随后也到了。 卡米耶把他的朋友向客人们一一作了介绍。格里韦紧闭双唇,他对洛朗感到厌恶,因为他觉得洛朗的薪俸增加得太快了。对一个不速之客的介绍如此煞有介事,这使拉甘家的客人们对待这个陌生人的态度免不了有些冷淡。 洛朗表现得像个懂事的孩子。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他想迅速讨人喜欢、受到欢迎。他用讲故事和爽朗的笑声使客人们很是高兴,甚至赢得了格里韦的友谊。 这晚,泰蕾斯没有找借口下楼去。她在自己的椅子上一直坐到十一点,玩牌,聊天,尽力避开洛朗的目光,而洛朗似乎也没去注意她。这个青年朝气蓬勃、嗓音宏亮、笑声爽朗,具有强烈的活力,这一切都使少妇心神难定,使她沉入苦闷的精神之中。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红杏出墙》6(1) 从这天起,洛朗几乎每晚都到拉甘家来。他在葡萄酒港对面的圣维克多路上租了一间带家具的小房间,房租每月十八法郎。这是一个小阁楼,几乎只有六平方米的面积,屋顶上开了烟盒那么大小的、狭窄的天窗。洛朗总是很晚才回到这间陋室。在没有碰见卡米耶之前,既然他没有钱在咖啡馆的长凳上消磨时间,就只得在吃晚饭的小饭店里鬼混,叫上一杯只要三个苏的掺烧酒的咖啡,不停地抽着烟斗。此后,缓步踱回圣维克多路。如果天气温和,他会沿着码头闲荡,在街凳上坐坐。 现在,新桥街上的这家店铺成了他的休憩之地,可爱、温暖而又安逸,在这儿他可以随意高谈阔论,并得到热情的关心。从此,他可以省下在小饭店买掺烧酒咖啡所花的三个苏,拉甘太太奉上的好茶味道也很好。直到晚上十点,他还赖在这儿,脑子迷迷糊糊,胃里填得满满的,仿佛是呆在自己家里。他一直要等到帮助卡米耶关上店门后才动身离开。 一天下午,他带来了画架和颜料盒,准备在次日着手为卡米耶画像。他们买了一块画布,并作了周详的准备。最后,艺术家开始绘画了,地点就设在年青夫妇的卧室里,照他的说法,这里的光线更充足些。 画头部就花费了三个晚上。他在画布上小心地移动炭笔,轻轻地涂着简单的线条。他运笔呆板、干枯,粗一看,简直像初学者拙劣的尝试之作。他描摹出来的卡米耶的脸部,如同一个学生在描摹一个裸体模特儿,手在颤抖,笨拙而又刻板,因而画出来的面容总是愁眉不展的。第四天,他在他的调色板上放了一小堆颜料,开始用画笔着色了。他在画布上涂出一些污浊的小斑点,画了一些短而密的线条,仿佛是用铅笔描出的。 每次结束时,拉甘太太和卡米耶都出神地看着画布。洛朗说,还得等些时候画像就能神情毕肖了。 从开始画像起,泰蕾斯就一直呆在这间改成画室的卧房。她常常让姑母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找个借口,她便上楼去忘情地看洛朗作画。 她还是像往日那么严肃,神情多少有些紧张,不过,脸色更加苍白,说话更加少了。她安静地坐着,目光随着画笔在动。其实,她对画画本身并不十分感兴趣,她仿佛是被一种力量吸引过来,又被钉到这个座位上。有时洛朗转过头来对她笑笑,问她是否喜欢这个画像,她几乎不能应答,浑身颤栗,接着便又陷入沉思之中。 深夜,在回圣维克多路的小阁楼的路上,洛朗都要苦苦地思索一番,他在考虑自己应不应该成为泰蕾斯的情人。 他常对自己说:“只要我愿意,这个小女人会乐意做我的情妇。她老是在我身后观察我,打量我,臆想我……她在颤抖,表情很古怪,虽然她不声不响,内心却很热烈。肯定地说,她需要一个情人,这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来……更何况,卡米耶是一个可怜的傻瓜。” 洛朗一想到了他的朋友那单薄的身子、苍白的脸,就禁不住暗自发笑。他又想: “她在这店铺里烦闷极了……我呢,我去那儿只是因为我无处可去。否则,我绝不会去新桥街。那儿潮湿而冷清,一个女人在那儿是会闷死的……她喜欢我,这点毫无疑问。那么,我为什么要让别人抢先于我呢?” 想到这里,他志得意满,出神地望着塞纳河的流水。 “好,就这么定了,”他大声说,“一有机会我就抱她……我打赌,她会立即倒进我的怀抱。” 等到重新上路,他却又犹豫不决起来。 “可惜的是,她长得丑了些,”他想到,“她的鼻子太大,嘴也太大,我一点也不爱她。而且还有可能会闹出丑事来,这倒真要好好考虑一下。” 洛朗一向谨小慎微,这些想法一直在他的头脑里徘徊了整整一个礼拜。他估算着与泰蕾斯发生关系后可能带来的一切麻烦。他决定只有充分证明这样做对自己没有害处时,再见机行事。 在他看来,泰蕾斯真是不够漂亮,而自己也不爱她。不过,无论如何,她不会让他花费什么,自己曾廉价买得的女人也并不比泰蕾斯漂亮、可爱。经济状况已使他倾向于去勾引朋友的妻子了。再说,很长时间以来,自己的情欲没有得到满足了,由于缺少钱,他只得任欲火中烧。如今,能使他多少解渴的机会来了,他不愿意放弃。最后,考虑再三,搭上这么一个女人不会有什么坏处,因为泰蕾斯为自己着想也会隐瞒一切,只要自己愿意,可以随时抛弃她;就算卡米耶发现了这一切,倘若他要发火或不识相的话,一拳就可以将他打倒在地。从各个方面看来,洛朗都认为此事轻而易举,值得一试。 从此,他的心就平静下来了,伺机下手。他决心只要机会一来就果断、彻底地行动。他已能想象出温暖的夜晚就在不远处,届时拉甘一家人都会为自己服务:泰蕾斯将满足他的情欲;拉甘太太会像母亲一样爱抚他;晚上卡米耶在店里和他闲聊,为他消愁解闷。 肖像快画好了,机会却迟迟未来。泰蕾斯总是坐在那里,精神抑郁,烦躁不安。卡米耶从不离开卧室,洛朗很沮丧,因为他竟不能使他走开一分钟。再也拖不下去了,这天他只好宣布次日就会大功告成。拉甘太太宣布说,明天大家共进晚餐,庆贺画家的杰作问世。 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红杏出墙》6(2) 次日,当洛朗在画布上涂上最后一笔时,全家都聚拢过来,都说像极了。事实上,这幅画糟透了,灰暗的底色,上面涂着大块的紫斑。即使用最鲜艳的颜料,不会调色的洛朗画上去也是黯淡无光的。他不知不觉地夸张了他的模特儿苍白的脸,画布上卡米耶的脸很像是一个溺死者发青的面孔。这张不祥的画像上的每根线条都在抽搐,这就使他更像个溺死的人了。不过卡米耶却很高兴,他说,在画布上他的神态相当高雅。 对自己的肖像画欣赏够了,卡米耶宣称,他要去拿两瓶香槟酒。拉甘太太已先下楼去了。只剩下艺术家和泰蕾斯留在楼上。 少妇蹲在那里,目光茫然地看着前面。她在颤栗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洛朗有点犹豫,他看着画布,玩弄着手上的画笔。时间在流逝,卡米耶随时会返回,这样的机会也许不再有了。突然,画家转过身来与泰蕾斯四目相视。他们就这样对视了数秒钟。 然后,洛朗猛地俯下身去,粗暴地把少妇紧抱到自己怀里。他把她的头往后扳,使劲地把自己的嘴往她的两片嘴唇压上去。她本能地反抗了一下,就一下,然后,让自己滑倒在方砖地板上。他俩都没说话。整个动作是猛烈而又沉默的。 书包网 《红杏出墙》7(1) 从开始,这对情人就感到他们的关系是必要的、必然的、合乎自然的。初次约会他们就卿卿我我地交谈,无所顾忌地拥抱,毫无害羞,仿佛他们的亲密已有数年之久。他们进入了新的生活,心安理得,毫无羞耻。 他们商定了如何约会。既然泰蕾斯不能出门,那么就决定洛朗上门来。少妇以清晰而自信的口吻说出自己早已想好的办法:幽会地点就在他们夫妇的卧房里。情人从通向弄堂的那条小甬道过来,泰蕾斯会把直通卧室小梯的那道门打开。这时,卡米耶肯定已到办公室去了,拉甘太太则留在下面的店堂里。这是大胆的、有成功把握的行动。 洛朗同意了。他虽说谨慎,但仍然会唐突而胆大妄为,这是一个有拳头做后盾的人的大胆。情妇以严肃而镇静的神情,鼓励他来享受不顾一切贡献给他的热情。他随便找个托词,从上司那儿请出两小时的假,就直奔新桥街而来。 他一进入弄堂,就已经情欲难熬。卖假首饰的女店主正巧坐在甬道入口的对面。必须等到她有事走开,恰巧一个女工来买一只戒指。于是,他箭步如飞地走进甬道,靠着潮潮、粘乎乎的墙,爬上窄小而阴暗的楼梯。他的双脚踏在石头阶梯上,每踏上一步,震动的声音都让他的心感到在燃烧。门打开了,在白色的灯光下,他看见泰蕾斯穿着短袖上衣和短裙,头发在后脑勺上紧紧地盘成一个髻,鲜艳动人地等在门口。她关上门,抱住他的脖子。一阵清香从她的白色内衣和刚洗过的身子里飘出来。 洛朗大吃一惊,觉得自己的情妇漂亮极了,仿佛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女人。泰蕾斯轻灵而壮实,把他抱得紧紧的,头往后仰着,脸上洋溢着炽烈的光芒和激动的微笑。情妇的这张脸仿佛已经改变,她神态疯狂而又情意绵绵,嘴唇湿濡,眼睛发亮,焕发出炫目的光彩。少妇激动不已,全身都在发颤,表现出充满活力的奇特之美。她的脸仿佛透着亮光,而烈火正是从她的肉体里冒了出来。她周身血液在沸腾,神情十分激动,散发出炽热而撩人的强烈气息。 第一个热吻之后,她就媚态百出了,从未得到满足的肉体疯狂地沉溺在狂喜的冲动之中。她仿佛从睡梦中惊醒,突然进入从未有过的情欲之火。她从卡米耶软弱的胳膊里挣脱,投入洛朗强壮有力的怀抱。接近这个健壮的男子,使她内心感到了强烈的震动,蛰伏在肉体里的灵魂苏醒了过来。她本就是冲动型的女子,一切本能都以其前所未有的猛烈程度一齐爆发出来。她的血管中灼烧着母亲的血,这种非洲人的血液已开始奔腾,在她那苗条、几乎还是处女的身体里奔涌着。她毫不知节制地、主动地把自己袒露出来,奉献给自己的情人。她从头到脚不断地颤动着,感受着这强烈的刺激。 洛朗这辈子从未结交过这样的女人。他感到很吃惊,有些不自在。以往,他的情妇们从来没有如此狂热地接待过他。他已习惯了冷淡的接吻和满足后倦怠的的爱惜。泰蕾斯的呻吟与发作使他害怕,但同时又使他感到新鲜,更刺激了他的情欲。每当他与少妇告别后,他像醉汉似地蹒跚而去。第二天,当他又渐渐趋于平静时,他就问自己是否该回到这个疯狂的、亲吻得使他狂热的情妇身旁。起初,他断然决定,留在自己家里。但接着,他又怯懦了。自己是愿意忘掉泰蕾斯,不再跟她在一起赤裸裸地、温柔又冲动地抚爱,可是她却仍在那里毫不退让地张开双臂。这种情景又使他情欲冲动,难以忍受。 他还是抛弃了最初的想法,又确定了约会日期,再次到新桥街。 自这一天起,泰蕾斯走进了他的生活。他还没有接受她,但已受到了她的支配。他有时也害怕,也提心吊胆,这种关系使他困扰,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然而,他的恐惧,他的不适都没能战胜他的欲望。幽会继续进行,而且越来越频繁了。 泰蕾斯没有这些疑惑。她毫无保留地纵情欢乐,任由自己的情欲不断增长。泰蕾斯过去屈从于环境,现在,她明白了她向往的是什么,她挺立起来了,她把自己的整个身心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有时,她用胳膊勾住洛朗的脖子,伏在他的怀里,气喘吁吁地对他说: “哦!你知道我受了多少苦!我在一个陈腐、阴湿的病房里长大。我与卡米耶同睡一床,夜里,从他身上发出的气味让我恶心,我只得慢慢把身子挪开。他凶狠而固执,我不想吃药,他就也不吃。为了让姑母高兴,我只好把所有的汤药都喝下去。我真不明白自己怎么没被喝死……是他们害我变丑了。我好心的人儿,他们夺去了我的一切,这使你不可能像我爱你那样爱我了。” 她哭着吻洛朗,随后,便又咬牙切齿地继续说道: “我并不想诅咒他们。他们把我带大,收养了我,使我免受灾难……可是,我宁愿他们从来也没有收留我。我渴望旷野的空气,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梦想赤着脚穿街走巷,像吉普赛女人那样沿街乞讨,过着流浪的生活。有人告诉我,我母亲是非洲一个部落酋长的女儿。我常常想到她,我知道自己继承了她的血液和本性。我真希望自己永远没有离开她,扑在她的背上,穿越沙漠……呵!我的青春是如此可悲!如今,每当我想起在卡米耶喘着粗气的卧室里熬过的漫长日子时,我仍感到恶心和愤怒。我蹲在炉火前,傻傻地看着煎的药在翻滚,我感到我的四肢都僵硬了。但是我不能动,若我弄出声响,姑母就会呵斥我……后来,我们搬到河边的小屋子里,我感到快乐极了,不过,我已经变得愚蠢了,我只会走路,若要跑快一点就会摔跤。再往后,往后,他们又把我活埋在这个又小又丑的店铺里。” 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红杏出墙》7(2) 泰蕾斯的呼吸很急促,她的双臂紧紧地搂着情人,她要报复,她那两个小巧的鼻孔在神经质地微微翕动着。 “你不会相信,”她接着说,“他们是如何使我变坏的……他们要我成为一个虚伪、撒谎的女人……他们要我窒息在小市民式的温存体贴中,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我的血管里怎么还会有热血……我整日垂下眼睛,装出一副忧郁而愚蠢的面孔,和他们一样过着死板的日子。你最初看见我时,我就像一个呆子,不是吗?那时,我不苟言笑,同傻子没有区别。我对一切都不抱希望,只想有朝一日投进塞纳河去……然而,在绝望之前,有多少个晚上,我气得夜不成眠呀!在凡尔农,在冰冷的卧室里,我使劲咬着枕头,以免自己叫出声来,我打自己,骂自己是胆小鬼。我的热血在沸腾,我想把自己的身体撕成碎块。还有两次我想到逃跑,迎着太阳毅然往前走,可我缺乏勇气。他们对我的温柔、体贴把我变成了一头驯服的牲口。于是,我只好学会了撒谎,我无时无刻不在骗人。我表面上非常温顺,只是在梦里想着打斗和嘶咬。” 少妇说不下去了,在洛朗的脖子上揩拭她那湿润的嘴唇。沉默片刻后,她又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竟会同意嫁给卡米耶。我没有反对,大概是因为我听天由命,对一切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我可怜他。在我与他玩耍时,我感到我的手指陷进他的四肢里就像插入粘土里一样。我嫁给他是因为姑母把他交给我了,我不会违背她的意思……可是,我觉得我的丈夫还是那个疾病缠身的小男孩,我们从六岁起就已同床睡觉。他还是那么虚弱,哼哼唧唧,身上仍然散发着一种令人恶心的气味……我向你说了这一切,希望你不必嫉妒……一想起我喝过的那些汤药,我又恶心得说不出话来了。我悄悄地挪开了身子,度过了多少可怕的夜晚……而你,你……” 泰蕾斯重新挺直了身体,向后仰去,让洛朗厚厚的双手握着自己的手,两眼凝视着他那宽阔的肩膀和粗壮的脖颈…… “你,我爱你,自卡米耶引你走进店堂的那一天起,我就爱上你了……你也许看不起我,因为我第一次就把一切都献给你了……真的,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很自负的,也曾很生气。那天,当你在这房里抱住我,并把我翻倒在地时,我本想打你的……却不知怎么就顺从你了。其实,我是恨你的。因为看到你,我就激动,就难受。每当有你在一旁时,我的神经紧张得都快爆裂了,我的头脑空空的,我气得快发狂了。哦!我受了多大的罪!可我偏要自找痛苦,我等着你来,在你的椅边旋转,想感受到你的气息,想把我的长裙随着你的衣服摆动。我感觉得到,当在你面前走过时,你的血液掀起了阵阵热浪向我扑来。在你四周弥散开来的炽热的气息引诱着我,使我不顾内心的抵抗留在你身边的……你还记得当你在这儿作画时,冥冥中的一股力量把我吸引到你的身旁,我贪婪地、愉快地呼吸着你周围的空气。我明白自己是在企望你的亲吻,对这种求爱之心自己也觉得羞耻。我感到,倘若你碰我一下,我就会立刻倒下来。但是,我的怯懦还是占了上风,不时地打着寒噤,等着你主动来拥抱我……” 说到这里,泰蕾斯不再说下去了。她心潮起伏,体会着报复的满足。她把如醉如痴的洛朗紧紧抱住,在这寒酸而阴冷的卧室里,赤裸裸地享受着热烈而凶暴的情欲。而每一次的幽总会把他们的淫荡掀动得更加狂热。 少妇似乎很喜欢胆大妄为和厚颜无耻。她没有片刻犹豫,毫不惧怕,她投入通奸表现得既坦然又坚决。她存心想铤而走险,好像只有冒险才能满足她的某种空虚。每当她估计情人该来了,她就会表现出唯一的谨慎,她会提前对姑母说,她要上楼休息。而一旦他进房之后,她又是走动,又是说话,从未想到要避免声响。这使洛朗在最初几次有些害怕。 “我的天!”他轻声对泰蕾斯说,“别弄出这么多的声音,拉甘太太会上来的。” “算了吧!”她笑着回答,“你总是胆战心惊的……她被钉死在柜台后面啦,你想,她上来干什么呢?她都怕死了,怕别人偷她的东西……再说,管她呢,她愿意就让她上来吧。你可以藏起来……我才不在乎呢。反正我爱你。” 这些话对洛朗起不了多大的安慰。情欲也不能使他消除农民天生的谨慎和狡诈。不过,习惯渐渐改变了他,大白天在卡米耶的卧室里,就在女店主的眼皮底下,肆无忌惮的幽会也并不使他太害怕了。他的情妇反复对他说,迎着危险上的人才不会遭到危险。而她说的也不无道理,他们再也找不到一个比这儿更安全的去处了。他们在人们想象不到的安静中,满足着自己的情欲。 然而,有一天,拉甘太太上楼来了,她担心她的侄女生病了。少妇呆在楼上已将近有三小时了。她的胆子越来越大,竟然没把卧室通向餐厅的那道门闩上。 当洛朗听见女店主登上木楼梯时发出的沉重的脚步声时,慌张起来,手忙脚乱地寻找自己的背心和呢帽。泰蕾斯看到他的窘态,不禁笑出声来,她用力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捺到床底下,低沉而镇定地对他说: “别出声……也别动。” 她把散乱着的男人衣服一齐掷给他,并用自己脱下的一条衬裙把一切都盖住。她做着这一切,动作轻快而敏捷,毫不惊惶。接着,她便躺下,头发蓬乱,半裸着身子,脸上还泛着红晕,全身还在激动不已。 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红杏出墙》7(3) 拉甘太太慢慢地推开门,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少妇假装睡着了。洛朗在白衬裙里直冒汗。 “泰蕾斯,”女店主关心地问道,“你病了么?我的孩子。” 泰蕾斯睁开眼睛,打了一个呵欠,转过身来,有气无力地回答说,她头疼得厉害,并恳求姑母让她单独躺一会儿。老妇便像来时那样,又悄悄地出去了。 这对情人相视默默地一笑,以更热烈的冲动又拥抱在一起。 “你看,”泰蕾斯带着胜利的口吻说,“在这儿,我们什么也不用怕……这些人都瞎了眼,因为他们不知道爱。” 又有一天,少妇忽然产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她像疯了似的,处在极度的兴奋之中。 虎斑猫弗朗索瓦蹲坐在卧室正中。它神情威严,睁着一对圆眼睛,定神地看着这对情人。它似乎很认真地在观察着他们,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似乎一个魔鬼在阴沉地出神。 “快看弗朗索瓦,”泰蕾斯对洛朗说,“或许它也通人性,到了晚上,它会把一切都告诉卡米耶的……喂,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它在店里说起话来,这才有趣呢,它对我们的事情知道得可是很清楚……” 这个念头让少妇感到非常有趣。洛朗盯着猫的一对大大的绿眼睛,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只猫会这样干的,”泰蕾斯又说,“它会站起来,用一只脚爪指着我,另一只脚爪指着你,喊叫着说:‘这位先生和太太在卧室里抱得很紧,他俩对我倒是非常放心。他们罪恶的私通让我厌恶,我请您把他们投进地狱,这样,他们就再也不会扰乱我的午睡了。’” 泰蕾斯像孩子似的开着玩笑,她伸出双手,模仿着猫的脚爪,并耸起双肩,像猫那样晃动着。弗朗索瓦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默默地看着他,似乎只有眼睛是活的。在它的嘴角上有两道深深的花纹,使这张像用稻草充填的小动物的脸,看上去好像在放声大笑。 洛朗的骨头都在发冷。他觉得泰蕾斯的玩笑太荒唐了,但心中仍不免感到可怕。他站起来,把猫捉到门外。他的情妇还没有完全占有他,在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有着从少妇最初狂吻他时就感受到的惶恐不安。 《红杏出墙》8(1) 晚上,在店铺里,洛朗真是很满足。通常,他和卡米耶一起从办公室回来,拉甘太太待他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她知道他很穷,吃得很差,睡在阁楼上,便一再对他说,他可以随时上她家吃饭。她喜欢这个活泼的小伙子。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对家乡来的并能与自己谈谈往事的人,都是偏爱的。 他们热情好客,年轻人也就乐得享受了。他与卡米耶从办公室出来,没有到家前,先在码头上散一会儿步。他们对这种亲密是各有所得,互相可解解闷,边谈边蹓跶,很是悠闲自在。然后,他们决定回家去吃拉甘太太做的晚饭。洛朗像个主人似的推开店门,跨坐在椅子上,又抽烟又吐痰,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即使泰蕾斯在场,他也丝毫没有感到难堪。他对待少妇既和蔼又有分寸,他开玩笑、说一些一般的恭维话时,脸上完全不动声色。卡米耶也跟着笑,他看见自己的妻子只是简单地应答几句,便认定他俩彼此都无好感。有一天,他甚至责备泰蕾斯,说她对洛朗过于冷淡了。 洛朗预想的很对,他终于成了这个家中妻子的情人、丈夫的朋友、母亲宠爱的孩子。他的生活从未得到过如此的满足。拉甘一家给了他无穷的快乐,他沉醉其中,并且他认为,他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也是很自然的。他直呼卡米耶,毫无怨气,也毫不懊丧。他甚至并不留心自己的举止言谈,因为他确信自己相当谨慎和冷静,不会露出破绽。他怀着自私的心理品味着他的快乐,并尽力避免意外的过失。在店堂里,他的情妇变成了和其他女人一样的人,他决不应该上前拥抱,对他来说,此刻仿佛她是不存在的。他之所以没在众人面前拥抱她,只是因为他担心不能再来了,仅仅是出于这个想法他才没这样做。否则,他根本就不在乎卡米耶和他的母亲的痛苦。这种关系一旦被发现会产生什么后果,他也从未想过。他认为这样做是很自然的,他想,一个贫穷、饥饿的人处在他的地位都会这样去做的。正是这样的想法,使他保持了心安理得、胆大心细以及无所谓的态度。 泰蕾斯比他焦躁、激动多了,她不得不扮演一个微妙的角色。靠着早就学会的聪明和虚伪,她表演得惟妙惟肖。在将近十五年中,她撒谎,压抑着自己的激情,用坚强的意志使自己装出忧郁和呆板的样子。以前,她既然能装得冷冰冰的像个死人,现在,要装成那副模样也并不困难。当洛朗走进店堂时,他看见她很严肃,满脸的不高兴,鼻子显得更长,嘴唇也更薄,看上去很丑陋、脾气很坏,简直难以接近。此外,她也没有故弄玄虚,只是继续扮演着过去的角色,并没有以更多的粗暴引起别人的诧异。她在对卡米耶和拉甘太太的欺骗中,隐隐约约地感到某种快感。她不像洛朗那样,沉溺于情欲中但毫无责任感,她知道自己在做坏事。有时,她很想从餐桌上站起来,拥抱、热吻洛朗,断然向丈夫和姑母表明,自己不是一头牲口,自己也有一个情夫。 有时,当她脑袋发热、兴奋之极,而情夫不在场,不用害怕泄露真相时,她会忍不住高歌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快乐,让拉甘太太很高兴,她本来就认为她的侄女过于严肃了。少妇买来花盆,摆放在她卧室的窗台上,然后,又让人在她的房间里贴上新的糊墙纸,她还要买地毯、窗帘和红木家具。所有这些奢侈品都是为了洛朗而花费的。 大自然和机遇仿佛都要这个女人倾心于这个男人,并使他俩相互接近。女人冲动而虚伪,男人像个野人似的血气方刚,生气勃勃,他们是如胶似漆的一对。他俩取长补短,彼此庇护。晚上,在餐桌上,在惨白的灯光下,当看见洛朗微笑的厚脸沉默地对着泰蕾斯捉摸不透的表情时,就可以感觉到他们结合的力量。 这些夜晚是多么柔和、多么恬静。在静默中,在透明而温暖的阴影中,响起了友善的交谈声。他们紧挨在餐桌边,吃过甜食之后,他们便交谈着当天的一些琐事、昨天的一些回忆和明天的希望。卡米耶本是个自私的人,现在心满意足了,便竭尽所能地爱洛朗,而洛朗似乎也以同样的情感相回报。在他们之间,交换着真诚的话语、殷勤的照料和亲切的目光。拉甘太太脸色和蔼,她沐浴在孩子们创造的平静空气中,也用她的柔情温暖着他们。这是知心老朋友的聚会,他们都沉醉在信任与友谊的暖流之中。 泰蕾斯也像其他人一样,纹丝不动地坐着,享受这市民式的欢乐和闲适。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在冷笑着。在她的脸上保持着冰冷的严肃表情时,她的整个身心却在嘲笑着。她暗自窃喜,数小时之前,她还在隔壁房间里,半裸着身子,头发凌乱,躺在洛朗的怀里。她想起了下午纵欲时的每个细节,并把这些细节在自己的回忆里一一展现,再把那狂热的情景和眼前的死寂气氛进行对比。啊!她为自己对这两个好人的欺骗、巧妙而又无耻的欺骗感到幸福!就在那,在两步之外的这道薄薄的隔墙后面,她刚刚接待了一个男人;就在那,她沉溺在通奸的淫荡之中。而她的情人,此时此刻却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变成了她丈夫的一个同伴,变成了一个她用不着关心的蠢货和来客。这种残忍的戏剧、这些对生活的欺骗以及白天的狂热与夜晚的虚伪所引起的强烈对比,都使少妇的热血更加沸腾不已。 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红杏出墙》8(2) 拉甘太太和卡米耶偶尔下楼去时,泰蕾斯就一跃而起,迅速而无声地把嘴唇贴在她情人的嘴上,就这样吻着,几乎因透不过气而窒息,直到听见木楼梯发出声响为止。这时,她又以敏捷的动作回到原位,重新装出冷漠的面孔。洛郎以平静的声音与卡米耶继续中断了的谈话。一切热情仿佛一道耀眼的闪电,在漆黑的夜空迅速地划过。 礼拜四的晚上就更热闹。这一天,洛朗虽然厌烦得要死,但也不得不尽义务似的一次也没缺席过。他谨慎小心,想博得卡米耶的朋友们的信赖和尊重,他必须听着格里韦和老米肖那颠三倒四的话。米肖总是翻来覆去地讲一些杀人盗窃的故事;格里韦则谈论他的同事、上司和公司的情形。他总坐在奥利维埃和苏姗娜的身旁,他觉得他俩好像不太蠢,让人还能容忍。此外,他就老催促着快打骨牌消遣。 在每个礼拜四的晚上,泰蕾斯会要约定他们下次幽会的日期和时间。在乱哄哄的告别声中,每当拉甘太太和卡米耶把客人送到弄堂的入口处时,少妇就走近洛朗,紧握他的手,向他耳语几句。有时,甚至当众人不注意的刹那间,她会迅速地亲吻他一下,以示自己有能耐。 这种激动而又平静的生活继续了八个月。这对情人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泰蕾斯再也不感到烦闷,也不期望什么了;洛朗吃饱喝足,又受到这一家人的宠爱,身体发胖起来,他的唯一忧虑,就是害怕这美好的生活不会持久。 书包网 《红杏出墙》9(1) 一天下午,洛朗正要离开办公室,准备尽快赶到正在等着他的泰蕾斯身旁,他的上司把他叫住了,当面向他表示,以后不许他再动辄请假。他已滥用事假,倘若再犯,公司就决定辞退他。 洛朗就好像被钉在椅子上,直到傍晚都束手无策。他必须赚得一份自己的面包,不能给人撵出去。晚上,他看见泰蕾斯那张愤怒的脸难受极了。他不知道怎样向自己的情妇解释失约的事。他趁卡米耶关店门之际,迅速走近少妇。 他轻声对她说:“我们不能再见了,我的上司再也不准我早退了。” 卡米耶已经回来,洛朗没把话说清楚,也只得走开了。泰蕾斯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下一时不知所措。她非常愤怒,不甘心别人就这样扰乱了她的淫乐。一夜未眠,她筹划着如何继续新的幽会。礼拜四到了,她与洛朗至多交谈了一分钟。他们连碰头商量和决定个幽会办法的地方都找不到,因而就更加焦虑不安。少妇向情人发出一个新的约会时间,后者又一次失约了。从此,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惜一切也要再和他幽会。 洛朗已有半个月不能接近泰蕾斯了。这时,他才感觉到,这个女人对自己是多么必不可少。他过惯了放浪形骸的生活,现在更是变本加厉,欲壑难填。在情妇拥抱他时,他已不感到别扭,只像饥饿的野兽那样,固执地追求着她的拥抱。他的筋肉中孕育着血的冲动,眼下把他与情人活活拆散,这种冲动就空前猛烈地、盲目地爆发出来,使他的情欲达到疯狂的地步。在他情欲发作时,一切都仿佛是无意识的,他服从本能的需要,听任感官的驱使。一年前,如果有人说他为了一个女人而心绪不宁,说他成了她的奴隶时,他一定会放声大笑。情欲在他的肉体里默默潜行,他终于束手就擒,陷入了泰蕾斯野性的爱抚中。这些日子,他害怕自己鲁莽行事,不敢再到新桥街去看她。他不能自持了,他的情妇用母猫一般的轻捷、柔韧渐渐把自己渗入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就如不可或缺的水和食物一样,他的生活已少不了这个女人。 泰蕾斯写给他一封信,嘱咐他第二天呆在自己的家里。倘若没有收到这封信,他肯定要干出傻事来了。他的情妇告诉他在晚上八点钟左右来找他。 从办公室出来后,他就把卡米耶甩了,借口说自己很累,想尽早回家睡觉。泰蕾斯用过晚餐后,也扮演起她的角色,她说有一个女顾客没有付清帐目就搬家了,她要去做一个不好对付的女债主了。她说那个女顾客住在巴底尼奥尔街。拉甘太太和卡米耶都觉得路程太远,而且这样做似乎也有些冒失。不过,他们并未生疑,放心地让泰蕾斯出了家门。 少妇一口气跑到葡萄酒港,在潮湿的石板路上滑行。她一心想尽快地赶到目的地,不时地冲撞着行人。她的额上沁出了汗珠,她的双手在发烧,别人还以为她是喝醉了。她匆忙地爬上了旅馆的楼梯。在六层楼上看见洛朗时,她已是两眼迷糊、上气不接下气了。洛朗正倾身在栏杆上等着她。 她走进这个房间。这地方太小了,以致她那宽边裙都不能自如地伸展。她用一只手拉下帽子,急促地喘着气靠到床沿边…… 夜间的凉气通过狭窄的天窗倾注到灼热的床上。这对情人在这间洞窟似的阁楼里过了很长时间。突然,泰蕾斯听见教堂的钟敲了十下。她真希望自己是一个聋子。她艰难地站起来,这才开始环视这间直到现在还没仔细看过的阁楼。她找出帽子,结好衣带,又坐下缓缓地说: “我必须走了。” 洛朗走过去,跪在她的脚前,并抓起她的双手。 “再见吧。”她没动身子又说。 “别这样说,”他大声喊道,“这太含糊了,你何时再来?” 她直接注视着他。 “你要我直说吗?”她说,“那好吧!说真的,我相信我不能再来了。我没有借口,我找不出出门的借口。” “那么,我们该说永别了?” “不,我不愿意!” 她带着恐惧的愤怒说出了这句话。她没有离开椅子,又下意识地、无力地补充了一句: “我这就回去。” 洛朗在想着什么,他想到了卡米耶。 “我不恨他,”他终于说话了,并未指名道姓,“不过,他实在太妨碍我们了……你就不能让我们摆脱他,让他随便到哪儿旅行去,让他走得远远的不行吗?” “啊!对啊,让他去旅游!”少妇随即又摇头说,“你认为他这样一个人会同意去旅行吗?……只有一种旅行他会赞同,那就是不用再回来……但是,即便我们全都完蛋了,这种半条命的人还是死不了的。” 片刻的沉默。洛朗双膝跪地,紧挨着他的情妇,把头靠在她的胸脯上。 “我做过一个梦,”他说,“我想和你整夜躺在一起,睡在你的臂弯里,第二天在你的热吻下醒来……我想做你的丈夫,你明白吗?” “是的,是的,”泰蕾斯答应着,浑身都在颤栗。 突然,她猛地倾身在洛朗的脸上狂吻起来。她帽子上的扣带擦着他的硬胡须。她没想到自己穿好衣服了,这样做会把衣服揉皱。她呜咽着,流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话。 “别说这些了,”她重复道,“因为我再也没有力量离开你了,我就要留在这里……还是给我一些勇气吧,对我说,我们还会再见……你需要我,我们总会找到生活在一起的办法,不是吗?”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红杏出墙》9(2) “那么,再来吧,明天再来吧。”洛朗答道。他那颤抖的双手沿着她的身子摸上去。 “可是我不能再来了……我告诉过你,我找不到借口。” 她用胳膊搂紧着他,解释说: “哦!我不怕出丑。倘若你愿意,回去我就对卡米耶说,你是我的情人,我要回这儿来睡觉……我是你在害怕,我不愿意搅乱你的生活,我真心希望能使你过得幸福。” 青年谨慎的天性又冒出来了。 “你说得对,”他说,“我们不能像孩子那样行事。啊!如果你的丈夫死了……” “假如我的丈夫死了……”泰蕾斯缓慢地重述道。 “我们就可以结婚,那时什么也不用害怕了,我们可以尽情地享受我们的爱情……多么美好的生活啊!” 少妇站了起来,两颊苍白,忧郁地望着她的情人。她的嘴唇在颤动。 “人有时死了也就算了,”她终于喃喃地说道,“不过,对活下来的人却很危险。” 洛朗一言不发。 “你看,”她继续说,“所有明摆着的办法都是妥当的。”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他冷静地说道,“我不是傻瓜,我想平平安安地爱你……我在想,每天都可能遇到意外:会滑跤,瓦片会从天而降……你明白吗?这后一种情况,只有风是唯一的罪犯。” 他说话时声音有些异样。他露出微笑,以柔媚的腔调又补充说道: “去吧,你放心,我们会自由地相爱,幸福地生活……既然你不能再来,一切由我来处理……如果我们几个月不见面,你不要忘记我,你要想到我是在为我们的幸福在想办法。” 他把已把门打开准备要走的泰蕾斯紧紧地搂在怀里。 “你是属于我的,是吗?”他接着说道,“你发誓,只要我愿意,你在任何时候都会为我献出一切,是不是?” “是的,”少妇喊道,“我属于你,一切都随你的意思。” 他们又激动地、默默地呆了一会儿。然后,泰蕾斯猛地抽身而出,头也不回地从阁楼里冲出来,下了楼梯。洛朗听见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当脚步声完全消失后,他回到了陋室里,重新躺了下来。被褥还是温暖的,还留存着泰蕾斯的激情和狂热,这几乎使他窒息。他似乎感到还能嗅到少妇的一些气息。在她呆过的地方,散发着紫罗兰醉人的芬芳。而现在,他只能拥抱情妇在他周围晃动着的、捉摸不住的幻影,他又重新渴望着燃烧的、永不满足的情欲。他没有把窗关上,仰面躺着,赤裸着双臂,两手摊开,寻求着凉爽,他望着窗格划出的一方暗蓝色的天空,苦苦想着。 直到天亮,他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个念头。泰蕾斯来之前,他并未想到杀害卡米耶,由于想到再也见不着情人,他感到怒不可遏,于是他要这个男人去死,这是现实逼使他这样去想的。就在样,他的潜意识中的一个新的角落暴露出来。在不能通奸的激愤中,他开始想到了谋杀。 眼下,他孤零零地呆在沉沉的夜色里,镇定地琢磨着如何去杀人。在亲吻时因绝望而冒出来的杀人想法,这时愈加强烈地萦绕在他的头脑中。洛朗被失眠折磨着,被泰蕾斯走后留下的浓烈的气味刺激着,他开始筹划谋杀,并权衡着做杀人犯后的利弊得失。 他有一切理由去犯罪。他对自己说,他的父亲是大福斯地区的一个农民,拖着老命就是不死,继承遗产目前无望。他或许还得做十年的职员,每天在小饭店里搭伙,没有妻子,独身住在阁楼里。他一想到这儿就愤怒不已。相反,一旦卡米耶死了,娶了泰蕾斯为妻,继承了拉甘太太的遗产,他就可以辞掉公职,在阳光下闲晃了。想到这种懒惰的生活让他很高兴。他看见自己已经吃住不愁、不用做事,耐心等待着父亲死去。可是,现实矗立在他的梦想面前,他想到了卡米耶,于是他握紧了拳头,仿佛要一拳打死他。 洛朗要占有泰蕾斯,要随心所欲地一人占有她。倘若他不把她的丈夫除掉,这位妻子就到不了他的身边。她对他说了,她不能再来。他完全可以把她劫走,带她私奔到某处,但这一来,他们两个都会饿死。杀掉丈夫,就不需要冒这样的风险了。他不会闹出丑闻,只不过把一个人推开由自己取而代之而已。按照他农民的原始的逻辑推理,他觉得这个办法是最好的,最妥当的。凭着他谨慎的天性,他还觉得干这件事要迅速。 他汗水淋漓,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把身子向下,让湿润的面孔贴在泰蕾斯发髻散乱过的枕头上。他用两片干燥的嘴唇咬着枕巾,品尝着散发出来的清香。他就这样屏气凝神地趴着,仿佛看见一根根火柴在他紧闭的眼皮上擦过。他盘算着如何毫无危险地杀死卡米耶。当他透不过气来时,他又翻身仰面躺着,睁大双眼,接受着从窗外扑来的寒气。看着夜空里的星星和淡蓝的微光,他思索着如何去杀人的计划。 他什么也想不出来。正如他对情妇说过的那样,他不是一个孩子,也不是一个傻瓜。他不想用匕首或毒药,他想干得隐蔽而巧妙,要悄然无声、不冒风险、毫无恐怖地把事情结束,简单、利落地消灭一个人。他虽冲动,但不盲动,他的理智在警告他要小心行事。他虽然很狂热,但实际很胆怯,他不愿意拿自己的平安日子去作赌注。他杀人也是为了生活得更平静、更幸福。 书包网 《红杏出墙》9(3) 他渐渐疲倦了。寒冷的空气把泰蕾斯温柔而芬芳的幻影从小阁楼里赶出去了。洛朗平静下来,他也疲倦了,神志恍惚。在他要睡去的那一刻,他决定要伺机而动。他愈来愈迷糊,一个想法在他的脑子里飘飘摇摇:“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五分钟后,他睡着了,发出均匀而平稳的呼吸。 泰蕾斯在晚上十一点钟才回到家。她的头脑如火一样燃烧着,思想却很模糊,一直走到新桥街,还不知道这段路是如何走过来的。她觉得自己仿佛刚从洛朗房间走出来,耳边还回响着洛朗所说的话。她看见拉甘太太和卡米耶正在焦急不安地等着。她冷淡地回答了他们的诘问,说她走了不少冤枉路,还在人行道上熬了将近一个小时等公共马车。 上床后,她觉得被褥又冷又潮。她依然燃烧着的四肢发出厌恶的颤栗。卡米耶很快就睡着了,他张着嘴,枕在枕头上的苍白的脸很是愚蠢。泰蕾斯望了他好久,她慢慢地挪开身子,真想把自己攥紧的拳头捅进这张丑陋的嘴里。 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红杏出墙》10 将近三个礼拜过去了,洛朗每晚都到店里来。他很疲倦,像生了病,两眼四周有一圈淡蓝的阴影,双唇发白,有些干裂。但是,他还是那么稳重而平静,像以往一样正视卡米耶,似乎对他赤诚相待。而拉甘太太自从看到他慵懒无力、萎靡不振的样子之后,对他就更加格外关心了。 泰蕾斯又像从前那样闷闷不乐、沉默不语了。她更不好动,更加安分,也更叫人捉摸不透了。洛朗对她仿佛根本不存在,她难得看他一眼,也极少和他说话,对他十分冷淡。拉甘太太善良的心地,因她这种态度而非常难受,有时就对小伙子说道:“我的侄女不爱理人,您别介意。我了解她,她的面孔是冷的,内心却是热的,感情丰富而真诚。” 这对情人没有再约会。那天晚上,在圣维克多路幽会之后,他们就没有单独见过面。晚上,当他们面面相视时,表面上冰冷得好像视若路人,但在他们安然的假面下,却正汹涌着热情、欲望和恐惧的狂风暴雨。泰蕾斯心里交织着愤怒、胆怯和残忍的嘲笑,而洛朗却心怀叵测、犹疑不决。他们都不敢正视自己,都不敢细细体察那些充塞在自己头脑里的朦朦胧胧然而又是强烈而执着的思绪。 只要有门挡着,他们就粗暴而短促地紧握一下手,好像要把对方的手骨捏断了。如果可能,他们真恨不得把对方的皮肉粘在自己手上带走。为了平息一下情欲,他们也只能相互握一握手,因此他们在手上倾注了自己的全部身心。他们不能要求别的,只能焦灼地等待着时机。 一个礼拜四的晚上,在玩牌之前,拉甘家的客人们像往常一样要闲聊一会儿。他们的主要话题之一便是要老米肖谈他过去任职期间内离奇而冒险的办案经历。这时,格里韦和卡米耶便像小孩听蓝胡子①或小拇指②故事那样张大嘴巴,带着恐怖的表情听警长讲述。这使他 ①17世纪传说中的一个杀人犯,后来成为诸多文学、音乐作品中的主人公。 ②童话中的人物,小拇指被坏人抓到树林里,一路上他抛下小石子作标记,认路回家。 们害怕,同时又激起他们的兴趣。 这一天,老米肖讲述了一件可怕的谋杀案,其情节使全体听众都毛骨悚然。他摇晃着脑袋说: “人们并不知道一切……多少罪犯还未被人们发现!多少杀人犯逃脱了法庭的制裁!” “什么!”格里韦惊奇地说,“您认为在大街上还有许多像这样杀了人而没被逮捕的恶棍?” 奥利维埃露出不屑的微笑。 “我亲爱的先生,”他用尖锐的嗓音答道,“所以没有逮捕他们,那是因为他们尚未被人发现!” 这个推理好像说服不了格里韦。卡米耶起而相助。他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 “我么,我同意格里韦的意见。……我有理由相信,如果警察是称职的,那我们在大街上永远也不会碰到一个杀人犯。” 奥利维埃认为话中有话,感到自己受到了人身攻击。他气恼地高声说道: “警察当然是称职的,……但是,我们总不是万能的。有些恶棍在魔鬼那里学会了犯罪,他们甚至能够逃脱上帝的惩罚……是么,我的父亲?” “是的,是的,”老米肖支持儿子的这个看法,“当我们住在凡尔农时——拉甘太太,您大概还记得这件事吧——一个马车夫在大道上被人暗杀了,尸体被切成几块扔进渠沟里。凶手一直没能抓到,也许他今天仍然活着,也许他就是我们的邻居,也许格里韦先生在回家的路上就会遇上他。” 格里韦的脸变得像餐巾一样苍白。他不敢转过头来,似乎感到杀马车夫的凶手就在自己身后。其实,他的这种恐惧能让某些人感到兴奋。 “哦!不,”他结结巴巴地说着,自己也不清楚说的是什么,“哦!不,我不愿去想这些……我呢,我也知道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女仆,因为偷了主人的一副银餐具而被捉到监狱。两个月以后,有人砍倒院子里的大树时,竟在喜鹊窝里找到了这副餐具。喜鹊才是真正的小偷。人们就把女仆放了……你们看,罪犯总是会受到惩罚的。” 格里韦胜利了。奥利维埃冷笑着。 “那么,”他说道,“喜鹊会被关进监狱去吗?” “格里韦先生要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卡米耶反驳说,他看见自己的上司被人取笑有些气恼,“妈妈,把骨牌拿出来给我。” 拉甘太太去找骨牌时,年轻人继续问米肖: “那么,您承认了警察是不称职的,是吗?仍然有许多杀人犯在青天白日下闲逛吗?” “唉,不幸!的确如此。”警长回答道。 “这是不道德的。”格里韦下结论说。 在谈话中,泰蕾斯和洛朗始终沉默不语。对格里韦的一席蠢话,他们甚至没微笑一下。他们把胳膊支在餐桌上,脸色稍显苍白,两眼茫然地看着。有时他们也暗暗交换炽热的目光。泰蕾斯的发根处沁出了小滴的汗珠,洛朗感到一阵阵发冷,在微微颤抖。 《红杏出墙》11(1) 碰上好天气的礼拜日,卡米耶总是强迫泰蕾斯和他一块儿出门,到香舍里榭大街散会儿步。他像个傻瓜似的,带着她在人行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每碰到一家商店都要停下看看,好像在思考什么似的。少妇宁愿呆在阴冷潮湿的店堂里,挽着他的胳膊让她苦恼极了。可是,卡米耶却很怡然自得。他喜欢炫耀自己的妻子,每当遇上同事,特别是遇见一个上司时,有夫人在一旁,他和他们打招呼都是神气活现的。此外,他只是为散步而走路,几乎不说话,穿着笔挺而僵硬的节日礼服,拖着脚慢条斯里地前行,煞有介事,其实蠢相十足。泰蕾斯挽着这样一个男人散步真是苦不堪言。 散步的日子,拉甘太太会把她的孩子们一直送到弄堂尽头。她一一拥抱他们,接着,便是无穷尽的叮嘱,恳切的祈求,仿佛他们要出远门似的。 “特别要当心意外……”她对他们说,“在巴黎这地方,车辆太多了!……你们要答应我,不往人群里去……” 最后,他们终于走了,她还要目送他们一阵子。等她回到店铺里,她的两条腿已变得很沉了,她已不可能再长距离步行了。 还有些时候,这对夫妇会走出巴黎,到圣乌昂①或到阿斯尼埃尔②去,在河边的一家小 ①巴黎北部郊区。 ②巴黎西北部郊区。 饭店里吃一盘油炸鱼。这种美餐的日子,在他们算是有点奢侈了,一个月前就会开始议论它了。泰蕾斯更愿意、甚至是带着兴奋的心情同意去这些地方游玩,这使她可以在露天自由地一直呆到晚上十点或十一点。圣乌昂和它的绿色小岛使她想起凡尔农来。还是在少女时代,她在凡尔农体验到了塞纳河的全部野趣。烈日当空,她坐在树荫下的砂石上,凉风吹着她的身子,她把双手浸在河里。当她的裙子在石子和泥土上拖来曳去弄脏时,卡米耶却小心地铺开了他的手绢,悄悄地挨坐在她身旁。后来出游时,这对年轻夫妇几乎总带洛朗同去,洛朗以他那粗犷的笑声和过人的精力,使他们的游玩格外快乐。 一个礼拜天,卡米耶、泰蕾斯和洛朗用完早餐后,于十一点钟光景动身,到圣乌昂去。他们对这夏季最后一次的游玩已考虑很久了。秋天就要来了,到了晚上,阵阵冷风使空气中充满了寒意。 这天上午,天空是晴朗的湛蓝色。阳光灼热,即使在树荫下也是热烘烘的。他们决定享受这夏日最后的阳光。 三个人雇了一辆马车,女店主自然少不了叹息、叮咛一番。他们穿过巴黎,在巴黎的旧城墙墙根前下了车马。然后,他们沿着公路步行,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圣乌昂。时已过正午,道路上弥漫着尘埃,在烈日的暴晒下,泛着雪也似的眩目的白色。空气浑浊而炽热,仿佛在燃烧。泰蕾斯靠着卡米耶的胳膊,撑着遮阳伞,慢慢走着,她的丈夫则用一块很大的手帕扇着脸。洛朗跟在他们后面,烈日噬咬着他的脖颈,他似乎已麻木了。他吹着口哨,踢弄石子,有时对他情妇摆动着的屁股凶狠地盯上几眼。 到了圣乌昂,他们急于寻找一个树丛,寻找树荫下的一片青草地。于是他们走上一个小岛,钻进一片茂密的小树林里。落叶在地上铺成了一层暗红色,脚踩上去不断发出脆裂声。无数树干笔直地挺立着,很像是哥特式建筑的一根根石柱,树枝下垂到游人的额头上。周遭能看见的只是枯萎的树叶铺成的黄色山峰和山杨、橡树那白色和黑色的树身。在一块凄凉而静寂的狭小空地上,他们仿佛是置身在一个阴森的洞穴里。在他们周围,只有塞纳河在吼叫。 卡米耶选择了一个干燥的位置,揭起礼服的下摆才坐下来。泰蕾斯随意坐在地上的树叶上,已弄皱的裙子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子。她的上身几乎消失在竖起的衣裙皱褶之中,裙子向后翻起,一条腿一直裸露到膝盖。洛朗趴在地上,下颌着地,贪婪地盯着这条腿看,一边听着他的朋友在生政府的气:应该在塞纳河畔的所有小岛上摆上石凳,修建小径,种上修剪过的树木,像杜伊勒利宫①那样,把这些小岛全变成英国式的小花园。 ① 法国旧时的王宫,今已废,改建成花园。 他们在这儿呆了将近三个小时,想等太阳稍稍西沉后,在晚饭前到田野里散会儿步。卡米耶说到他的办公室,讲了许多荒唐的故事。他慢慢讲累了,仰卧在地,把帽子遮住眼睛睡着了。而泰蕾斯早就合上了眼皮,假装在打瞌睡。 这时,洛朗慢慢溜到少妇身边。他伸出嘴唇,亲吻她的短靴和膝盖。赤裸的肌肤、白色的长统袜灼烫着他的双唇。泥土强烈的味道和泰蕾斯身上淡淡的微香混和在一起,刺激了他的神经,沁透了他的身心,使他热血沸腾。一个月来,他处于充满愤怒的克制中。在烈日下,走在往圣乌昂的公路上时,他已经是欲火燃身了。眼下,在这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在这阴凉和寂静的舒适中,他也不能把这个属于自己的女人紧搂在怀里。因为她的丈夫很可能会醒来,看见了他,使他的计划落空。这个男人始终是他的障碍。他只得伏在地上,藏在裙子后面,颤栗、愤怒又默默地吻着她的短靴和白袜。泰蕾斯一动也不动,像是个死人。洛朗以为她睡着了。 他站起来,无力地靠在一根树干上。这时,他看见少妇睁开了闪亮的眼睛,望着天空。她双手捧着自己的脸,脸色苍白,神情冷漠。她在沉思,固定不动的两眼好像是无底的深渊,里面只埋藏着黑夜。她纹丝不动,也不回过头来看看站在她后面的洛朗。 《红杏出墙》11(2) 她的情人默默地观察着她,看见她在他的目光慰抚下仍然纹丝不动,不动声色,他有些害怕了。她那苍白的、死了似的脸埋在裙子的裥褶之中,使他感到恐惧,又使他情欲冲动。他想俯下身子,用亲吻来关上她睁大的眼睛。可是,卡米耶就躺在裙边,这个可怜虫曲着身子,瘦得皮包骨,还在轻轻地打鼾。他的帽子盖住了他的半个脸,嘴大张着,并且因熟睡而歪斜在一边,显出一脸的蠢相。一根根深赭色的细毛,稀疏地散在他瘦削的下颌上,使他那张苍白的脸布满斑点。他的头向后仰着,使人可以看见他那起皱的瘦脖子,脖子的正中突现一个殷红的喉结,随着他每一次打鼾而上下移动。卡米耶就像这样躺在地上,丑陋透顶,令人恶心。 洛朗看着他,突然抬起脚跟,他想一脚把他的脸给踩扁。 泰蕾斯强忍住叫喊。她脸色苍白,闭上了眼睛。她把头扭过去,仿佛是为避免看见鲜血溅出来似的。 洛朗把脚跟高悬在熟睡的卡米耶的脸上有数秒之久。他慢慢收回脚,走开去几步。他心想,这样干掉他真是太傻了。被踩碎的头会让全城的警察都来逮捕他。他想杀死卡米耶,目的是为了跟泰蕾斯结婚,他想要的是像老米肖说的故事中杀害马车夫的凶手那样,在犯罪后仍然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平安生活。 他走到河边,神情恍惚地望着河水在流淌。突然,他回到小树林里,他已决定了一个计划,一个更合适的、对自己毫无危险的谋杀计划。 于是,他用一根细草在睡者的鼻孔里搔了一下,把他弄醒了。卡米耶打着喷嚏站起来,觉得这个玩笑开得不错。他喜欢洛朗开玩笑,逗人发笑。然后,他摇摇紧闭着双眼的妻子,泰蕾斯直起身子,拂去弄皱了的裙子上沾着的枯叶。之后,三个游人拨开面前的小树丛,离开了这片林间空地。 他们走出小岛,穿过大路,又踏上小路,与礼拜日的游人们比肩而行。许多穿着鲜艳裙子的姑娘在篱笆之间奔跑;一队划船的人唱着歌走了过去;在田垄上,许多市民夫妇以及老年人、带着妻子出游的小职员们,成群结队地走着。每条小路都像是城里熙熙攘攘的街道,只有太阳静静地照着大地,正向地平